“苏公子?苏晏?还要我再喊一遍?”云寒衫声音幽幽,如同一尾鱼击破浮冰。

苏玉温坐在地上,心口有一道不知是疏忽分神还是伪装出来的剑伤,闻言眼神一动,似乎想要抬眸看一眼沈竹晞,却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没有驳斥。

他是苏晏!沈竹晞如入冰窖,只觉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的旋叶。先前的一切疑问都在此刻有了解答,为什么他会在南离雪山间出现,为什么他会带自己去见陆栖淮,又为什么要伪装着不会武功的样子与史画颐结伴而行。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是他、是凝碧楼的阴谋!

这个人十恶不赦,杀琴河满城人、作尽人间坏事,更害他七年前只剩下一缕亡魂!

沈竹晞心头一动,侧眸望了一眼段其束,只见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苏晏,仿佛像用眼神盯出一个窟窿来,按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却仿佛思量着什么没有动手。

是自己先动手,还是让段公子杀了他复仇?

就在沈竹晞微微迟疑的时刻,他侧身,看见史画颐露出极为惊怖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骇然地张大嘴:“小……”

那一刻,惊惧和不安压倒了伤口的剧痛,沈竹晞霍然挥刀而起,反手便直直地贯穿入身后人的胸膛。献血如注,噗地一下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满了衣襟。他握着刀柄转了几下,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和已经冷去的血混杂在一起,全身都如同在烈火里翻滚过又丢到冰水中,痛不可挡。

苏晏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站到他身后,幸好璇卿及时提醒了,否则此刻倒下的就是他了。沈竹晞微感庆幸地如是想,身子一晃,几乎倒下,被史画颐用力搀扶,伸手想拔出朝雪,一时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短刀动弹不得。

“二公子!”苏晏高叫了一声,说的却是这个陌生而遥远的称呼。他伸手覆在朝雪上,双手夹住刀刃,满头长发披散着抖落而下,狂笑着,“好,你好,你可真好!”

他紧盯着沈竹晞,目光错愕而失魂,仿佛从来没想到沈竹晞会回身出手一样。

奇异的深色血从他的心口往外狂涌,苏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往前进了一步,妖异的双瞳中定着沈竹晞的倒影,扭曲着映在漆黑的火焰中。他再次笑了笑,拈指抹去了脸上的幻术,露出了本来的脸。

沈竹晞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柳叶双眉淡如烟云,额带蜿蜒着如同星缀,如果忽略掉他手上满沾的血腥,其实有几分像纤纤文弱的读书人。然而,沈竹晞从没见过他如此的模样,五官仿佛都攒聚在一起,每一寸皮肤都流露出疯狂的笑意,都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风一般地席卷而来,仿佛那一层含笑的面具被撕去碎裂,露出下面癫狂的模样。

苏晏仍旧在大笑着,重复着喃喃:“好,真是好!再好没有了!”他的声音悠长而凄厉,如同夜枭扯着嗓子发出连续尖酸的啼鸣。仿佛是伤到了肺叶,他剧烈咳嗽着,忽然大踏步向前,一倾身逼近沈竹晞。

沈竹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指微动,以为他要施什么法术,颇为警惕地用力往外一拔短刀,低低地指着他手腕,提防着这个人的其他动作。

然而,苏晏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只是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中光影交错,不知道映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画面。那样的眼神让沈竹晞无端心头一跳,听到他说:“你可真好……”一句话未落下,他忽然突兀地向史画颐扑过去!

沈竹晞重伤之下,行动难免迟缓,史画颐和他的道行又差得太远,毫无抵御之力地被卡住了咽喉。苏晏的手指猛地收紧,整个人仿佛镇定下来,也仿佛感觉不到流血的无力和疼痛,冷冷地睥睨着史画颐在手底下挣扎,因为缺氧而脸憋得青紫:“你也好啊,好手段,装得可真像那么回……”

最后一个“事”字忽然被卡在了咽喉中!

朝雪和雨隔一前一后封杀而至,沈竹晞竭尽全力地迅疾使出一刀制住他后,终于力竭歪倒在一旁,然而,正当他身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死死地抓住了,他回身看去,苏晏踉跄着脚步往旁边蹿,仿佛想要逃跑,又重重地拉扯着他的衣襟。

沈竹晞皱眉,他已是强弩之末,被苏晏粗鲁蛮横地拖着在地上前行了四五米,衣袂上沾满了血色。苏晏跌跌撞撞地试图奔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都伤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想着逃跑?苏晏能逃到哪里去?

苏晏秀气的脸上血痕纵横,如同山魈鬼魅,狰狞骇人,他瞪着沈竹晞,每一次拖曳,都如同给予对方的伤口重重一击。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手指剧烈震颤,只觉得眼前渐渐漆黑如墨,几乎拿捏不住朝雪,心中的不安如潮水一般泉涌上来——段其束为什么还不动手?他没有受伤,解决云寒衫应该能速战速决,为什么还不出手杀死苏晏?

沈竹晞思绪昏昏沉沉,隐约感觉到而后有风微动,瞬息之间就是劲风大作,他眼神闪过一丝决然,蓦地握刀在手腕上重重一划,虽然身体因为剧痛已经麻木,却仍旧神智陡然一清。

冷冷的目光投射在他的手腕上,眼神明明是没有实质的,沈竹晞却隐约觉得自己的手腕重如千钧。他同样不避不闪地抬头瞪视着苏晏,看到对方那种杀气四溢的冷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苏晏毫无预兆地停了手,沈竹晞跌倒在地,及时地用朝雪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去,忽而瞳孔一缩,苏晏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唯有双瞳明澈锋利如故,而此时,这双眼瞳正倒映着他背后的情景,隐约有寒光如电,扑射在自己面前,沈竹晞悚然一惊,意识到了苏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是想跑,而是想拉自己同归于尽!

冰凉的劲风已经侵袭到了颈间后背,那些地上的尸体,伶人、士兵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立,有的甚至没有头颅,裹挟着劲风直扑过来!云寒衫轻飘飘如纸鸢一般飞起,无声地念动咒术,沈竹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座石屋的轮廓已经荡然无存,屋外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这个诡异而静默的村庄里的所有村民,如今也在被操控着攻击而来!

段其束和史画颐各自陷入苦战,几次想欺身上前切断云寒衫的咒术,却总是被周围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缠住,不得脱身。沈竹晞回头的那一个瞬间,赫然有四只尸体的手臂,夹着尖利的芒刺,从后心、颈间、腰部、双膝直刺而入!如同锁住筋脉的钉子,试图将他彻底钉死在那里!

沈竹晞缄默地握紧了朝雪,已来不及回身再动,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被人重重地抓住手腕,恰好卡在先前割刀的地方,剧痛让他一瞬间放弃了抵抗,被远远地抬起抛了出去!他四肢瘫软在地,震惊地回头看,只看见那个杏衣公子十指翻飞,身体流出来的所有鲜血都在空气中凝结住,如同流星散向四方!

一时间,重伤之人爆发出的极强力量将云寒衫震慑住了,如同利刃切断了咒语,她唇角疯狂地沁出鲜血,眼底却涌现出深不见底的笑:“苏晏,你已经重伤濒死,若不及时救治,还能支撑多久?”

她停下来不再念咒,那些尸体和村民便不再攻击,无数双眼睛定在场中的这几个人身上,史画颐终于得了余裕,冲过来将他扶住,摸了一把沈竹晞的脉象,微弱而不停地震荡,她心下一惊,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乱惶恐之色,段其束绕到另一边夹起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察看了他全身的伤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撷霜君居然伤得如此严重,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倒下去。

他一边传音吩咐史画颐不要慌乱,等会伺机离去,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苏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苏晏伤得很重,与云寒衫对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这是起了内讧?段其束微微冷笑,觉察到背上另一把封入剑鞘的长剑微微跃动,如同诉说着饮血的渴望。

史画颐握紧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抱着沈竹晞,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少年呼吸急促而断续,温热地一声声打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虽然重伤颓靡,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宛如手中锋利的朝雪刀。

史画颐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在沈竹晞微养了一刻力气,突兀动作的时候,她也同时拔剑而起,与周围那些再度逼近的人乒乒乓乓地交战起来。

正文 第138章 荒草盈丛棘其十

后来,史画颐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杀出重围的,疲乏和寒意如同巨网兜头笼罩而下,那些杀戮和鲜血化作蛛丝团团纠缠着,紧紧束缚住她,几近窒息。在她残余的微弱感知中,一切都是亘古的黑黢黢,隐约有剑光如同闪电霹雳削开亘古。

昏昏沉沉中,她如同一具僵硬的尸骸,急速劈杀,动作却越来越迟缓,那些奇怪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村民一拥而上,手里寒光闪闪,就要将她斩杀,忽然有一只手将强弩之末的她拉起来,用坚实的臂膀环住她,史画颐筋疲力尽,颓然瘫倒在他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沈竹晞长长扇动的鸦羽眼睫。

那一刻,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颠簸中,史画颐数次感觉到她在一个人背上不断往前,对方瘦削的肩骨硌着她柔软的脸颊,她再一次沉沉睡去,听到四野里有些微的兵刀声划破死寂,一声一声在耳畔回响。

她沉入了梦里,梦境长风浩荡,山川寥落,她独自一个人走了许久,试图去追前面青衣猎猎的背影。

鼓荡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衫鬓发,模糊了远望的视线,虽然只是针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际展翼飞速掠过的青鹤,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昙,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的人,她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处,打下了余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是那年十里红莲夜的灯下初见,还是在无数众口相传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满池的碧荷并蒂莲前?

史画颐在梦里茫然逡巡,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昙的身影。不知为何,梦里她虽然一身轻松、毫发无伤,气力却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没有精力抬足去追,颓然坐倒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喘息着。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忽而有泪盈睫——这不是第一次了,小昙对于她来说,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个心向远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也不曾追上那个在夺朱之战里行侠仗义、除灵歼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长光阴未见,她更是早已被遗失在那个少年背后的无垠荒野中。

四顾茫茫,史画颐无端地想起曾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距离夺朱之战的爆发还有很久,只是平安年岁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时间节点,她却颇为意外——向来对她颇为严厉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蔼起来,谈吐也渐趋斯文,她颇为不适应,几次想要借故问问到底怎么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敬畏,还是咽下了问话。

后来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戏时闯了祸,踩断了园里的金盏花枝,甚至将根挖出来扔进了喂养金丝雀的食槽里。金盏花枝是来自漠北的奇异花朵,高寸许,开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蜡,馥郁香气绕身经年而不散。她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晚上却被父亲拎到祠堂罚跪,父亲身为宰辅多年,早已处变不惊,此时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冷酷,背着手,犀利地训斥,勒令她跪了一整个日夜,

她年纪小,又没有进水用食,早已经浑身僵硬,气息微弱,一开始尚觉得膝盖着地处是如针扎般的刺痛,后来已经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心中委屈极了,不肯服输,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

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父亲消了气,将小小的她横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点心,等到她脸上的苍白转为红润,气息也健康平稳许多时,终于叹息着解释了原因——父亲说,那是来自漠北凝碧楼的礼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温养好后进宫呈给文轩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