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她把原先的首饰当了,又去新买的。

这幅金镯子花样十分特殊,竟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卍字纹是一种宗教图文,有护身符的意味在。

菱月眼眶发热,因为宁姨娘是明白她的。

她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所以她送来卍字锦纹的金镯子,希望借此来庇佑她。

宁姨娘临走前对她那一句句的叮嘱还言犹在耳。

当时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倒好像可以自己做主似的。

现在想想也怪可笑的。

当天下午,樊老姨娘的添妆也送来了。

当晚一夜春雨,甄家院子一角的迎春花好像从这场春雨中吸足了养分,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嫩芽,又过两日,迎春花也开了。

物候轮转,这会子连薄袄也穿不住了,之前的节气已经彻底过去,人间换了天地。

又过得几日,府上派人送来了做好的嫁衣。

只有正室才能穿正红色的嫁衣,府上送来的这件嫁衣是胭脂色的,说来也很漂亮。

菱月看着这件嫁衣,忽然感觉到时间的迫近,再过几日,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从此踏进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是府上的场景,周围的丫鬟们都纷纷回家了,菱月觉得自己也该回家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她是侍妾,丫鬟们是有家可以回的,然而侍妾没有。

菱月正在心慌的时候,忽然她被人死死抓住了。

那人十分凶恶,抓住了她就不撒手。

菱月非常害怕,可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忽然她灵光一闪,知道这个抓着她的人是谁了。

是了,这个人是七奶奶。

七奶奶不喜欢她,要狠狠地整治她。

这人的脸原先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被一层烟雾笼罩着,这会子显露了出来,竟然是二奶奶的脸。

二奶奶那张脸十足的凶恶,她狠狠地抓住她不放,她还大声地喊起人来,让人狠狠地打她。

菱月惊慌之余,竟然挣脱了二奶奶的桎梏,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她要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会保护她的。

跑着跑着忽然菱月又想起来,老太太已经把她送人了,把她送给了七爷,老太太不会管她了,她得去找七爷。

于是菱月又跑起来,她跑着想追上七爷,想抓住七爷一片衣角,可是七爷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忽然七爷回头望过来一眼,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这双凤眼里满是冷漠,他漠不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又事不关己地接着往前走了……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菱月整个人都在惊惧中急促地喘息着。

额头上全是冷汗。

梁氏听到动静,她上身披着衣裳,举着一支蜡烛忙忙地进了屋子,嘴里喊着:“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菱月抬起脸来,她急切地朝着光亮的地方递出一只胳膊,想让梁氏抓住她,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娘,我怕。”

梁氏急忙把蜡烛搁在一旁,她上前抓住菱月的手,往床头上一坐,把女儿揽在自己怀里,就跟菱月小时候一样,梁氏哄道:“不怕不怕,娘在这里呢。”

菱月身上微微颤抖,在梁氏一下一下的安抚下,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像小时候一样被娘亲搂在怀里,菱月闭上双眼,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出嫁的前一晚,菱月过来父母所居的东厢房,她来跟父母告别。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一个月还能出来一日和家人团聚,这回入了府,她身份变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甄二难掩伤感:“丫头啊,爹要是做得到,也想把你嫁给许大夫,你知道吗?”

许大夫。

菱月已经有日子没想到过这个人了。

现实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让她没有心力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菱月眼中有泪:“爹,不要说了,女儿都明白。”

梁氏也流下泪来:“月娘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得好好地过日子,你知道吗?”

菱月含泪点头。

“娘的话,女儿都记住了。女儿明日一去,从此自当谨守本分,好好服侍七爷。过去的事情,女儿不会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女儿会好好过的。爹娘无需为女儿担心。”

菱月在父母跟前跪下来。

“女儿不孝,父母年纪渐长,女儿却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惟愿父母好好保重自身,以后女儿在里面,知道父母身体康健,也可安心了。”

说罢,菱月含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谢过父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第48章

第二日是正日子。

这一日, 外头天还没亮,梁氏就推开西厢房的门,她进来喊女儿起床的, 却发现菱月已经起来了, 身上穿着整齐的衣裳, 正在叠被子。

梁氏去厨房提来热水, 菱月洗了脸。

这时候外头已经蒙蒙亮了, 菱月拿着梳子慢慢地给自己通头发。

等些许晨光洒进屋子,菱月对着镜子开始给自己上妆, 她肤色白皙,又正值青春妙龄,脸上向来是不碰脂粉的,菱月用螺子黛给自己描了眉,正待上口脂,梁氏端着一碗面进来了。

“先等一等, ”梁氏叫住她,“一会儿再用那个, 你得先吃碗面, 压压饿, 不然这一天你都吃不了什么东西的。”

菱月便先去吃面。

面是梁氏昨晚上和好的, 放着醒了一晚上,刚现擀了出来,热气腾腾的一碗面, 用白菜编的锅, 面里有一个荷包蛋, 还有一些肉片。

面汤清澈,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油星, 是菱月喜欢的味道。

菱月连汤带面,慢慢都吃干净了。

重新漱过口,菱月对着镜子给自己上了口脂,胭脂色的口脂,和嫁衣一样漂亮。

这时候全福人到了,和红药出嫁那次不一样,这一回,全福人是顾府请来的,全福人对着梁氏满口的喜庆话,及至进来屋子,看到今日的新娘子,全福人喜得一拍巴掌:“哎哟,可不得了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我今日也算开了眼了!”

全福人几步走过来,对着菱月脸上仔细地瞧了瞧,点头赞道:“这妆上得好,是不用上脂粉,真要上了倒污了这好颜色了!”

梁氏请全福人稍坐片刻,又拿来蜜饯和枣糕招待。

不一时,甄家的女性亲眷也都到齐了,站满了一屋子。

梁氏在盆里兑好温水,全福人过去净了手,她拿过梳子,在甄家这些女性亲眷的见证下,一边给菱月梳着头发,一边娴熟地唱着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全福人语调悠扬,让菱月感觉到这是一种仪式,在亲眷们的见证下,全福人用唱梳头歌的方式给新娘子以祝福。

空气中有飞舞的尘粒,它们在晨光中闪烁着,有着透明的质感。

菱月看着它们,一时听得出了神。

头发梳过,梳头歌唱过,梁氏接过全福人手中的梳子,亲自动手给菱月梳了一个百合髻。

和以前菱月自己梳头发不一样的是,这一回,梁氏把菱月的头发全都梳了上去,不再有头发垂下来,这是女子嫁了人的标志,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丈夫能看到这个女子散下头发的样子。

梳好发髻,插上插戴,戴上耳裆。

一样样地都打扮妥当。

忽听外头小院里一阵响亮的炮竹声。

府上的花轿停在了院子里。

这些流程府上事先已经知会过甄家,纳妾和一般的男婚女嫁不一样,不会有新郎官来亲迎,这时候就见喜娘喜气洋洋地进来屋子,笑容满面地道:

“新娘子该上花轿了!”

全福人拿起喜帕,要给新娘子盖在头上。

菱月黛眉红唇,安安分分地坐在床头上,等着全福人的动作。

梁氏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床头上的女儿,她一身胭脂色的嫁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多么漂亮,又多么端庄。

梁氏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一般来说,女儿出嫁的日子,做娘亲的舍不得女儿,流两滴眼泪也是有的。

只是凡事总该有个限度。

众人看梁氏哭得不成样子,几个亲眷忙上去把梁氏架开,汪氏一边架着梁氏,一边忙不迭地劝道:“月娘这是去享福去了,以后丫鬟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你这个做娘的倒哭起来!”

喜帕盖在头上,遮住了视线,菱月在喜娘的搀扶下,移出了屋子,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花轿。

这还是菱月头一回坐轿子。

以前老太太坐轿子,她都是跟在旁边随行的。

花轿微微晃动,其实比不上靠自己步行那般安稳,菱月略感不适。

花轿从东角门抬进府中,到了二门上,花轿给放在地面上,家丁们撤了下去,换了几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抬轿,花轿进了二门,又走了一段,不时拐一个弯,最后终于又停了下来。

喜娘撩开了轿帘,菱月听见她的声音在正前方传来:“到地方了,新娘子可以下轿了。”

喜帕遮挡住视线,菱月只能看到脚下这一小块地方,菱月慢慢地挪出花轿,喜娘赶忙上来搀扶着她,轿杠放倒在地面上,菱月小心地迈了出去。

喜娘在左边搀扶着她,很快又上来人在右边搀扶她,菱月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引导着,慢慢地走过一段路,又步上几级石阶,迈过低低的门槛,进了喜房。

菱月被人引领着在喜床上坐下来。

喜娘道:“新娘子先歇一会子吧,举行仪式的吉时还没到,且得等一会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