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初嘴角松弛耷拉的皮肉抽搐了一下,心头悚然一惊!

下一刻,东南西北四面天际雷电流动,宛若游龙惊起。

看不见的威压顺着傀线扫荡出去,涟漪般扩开,无形无状却摧枯拉朽!狂风倾碾而过,攻城略地,直撞大阵边缘——

轰!

八方同时响起爆裂之声,直穿耳膜。

黄土翻搅,砂石飞溅!

数百枚埋于土下的阵石被傀线箍住,金光乍现,裂纹瞬间布满石面,密密麻麻!

加油站背阴处、休息站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荒野路边……那些避人耳目的角落同时出现了这样一幕——

阵石炸裂的瞬间,负责埋守阵石的各家年轻小辈闷哼一声,猛地蜷起身体。

“怎么回事?!”

“这傀线哪来的?”

布阵之人跟阵是相连的,就像傀线和傀师灵神相通一样。

大阵受到剧烈冲击,就像有人甩着带电光的长鞭,狠狠抽在他们的神经上!

那些资历尚浅、不够能耐承受的人,甚至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痛得跪了地。

阵眼之上,同样是一片躁动。

张碧灵他们那些随行而来的人高下不一,有些还强撑着,有些直接踉跄两步,弯下了腰。

负责坐镇的各家家主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年纪最长的罗家家主须发皆白,身量清瘦如风中芦苇。他在巨震中晃了晃身形,脚底碾着地面微移寸许,重重朝下踩去。

他稳住的刹那,方圆百里内所有被翻搅出来的阵石忽然止住了碎裂之势,在泥沙之中颤动。

这一下并不轻松。

准确而言,是非常艰难。

他年已逾百,修习阵法整整九十年,这种半途再补一记的事做得不多,也不算少。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耗费力气。强压阵石的时候,咬紧的牙关里甚至有几丝血腥味。

那是两种力量对撞的结果,他居然占了下风!

旷野中。

那些布阵人瞬间衰弱下去的反应顺着傀线传递过来,被闻时隐隐感知到。乌乌泱泱百来人,唯独没有张正初……

他镇于阵眼中心,两方与身后人群环绕。占的是最重要的位置,却在承受破阵之力时,微妙地挪移了毫厘。

那点区别肉眼根本不可见,反倒是破阵的闻时感受最为直接。

如果说之前关于周煦幼年所见的场景还是猜测,那张正初此时的举动几乎佐证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怯懦、阴险狭隘。

这样的人,干出那种借百十笼涡和万千无辜饲养自己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是这种人?”

闻时手指上缠着直指八方的傀线,在强劲灵神的凝控下,寒芒毕露,削铁如泥,是最锋利的刃口。来自于各种人的抵抗和痛楚就顺着这些冰冷的长线传递过来,涌入灵相和识海。

他可以感知到那些人最细微的情绪。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人……”

偏偏是这种人,千年之后站在如此高位,指使着百千人循着他描画的轨迹往前走,让别人消耗他该消耗的,别人承受他该承受的,他却站在人群正中,安然无恙。

“他凭什么?”闻时的问话压在喉咙底,沉闷中透着隐隐待发的怒意。

“凭他心安理得,凭那些你知道但永远也不会去做的事。”

谢问也看着那边,嗓音如深林间拂过的晚风。他在风里半眯着眸,这个动作使他眼尾微弯,看上去就像含着笑意评述与他无干的事情,以及与他无干的人。

可事实上,数丈之外站着的,是应该恭称他一句“祖师爷”却从未有人这样叫过的后世徒孙。他们用着他教授的那些能耐,说着他流传下来的话语,做着他引领的那些事,却在一些人孜孜不倦的歪曲描画之下,将他划在对立面。

而上一次这样人群齐聚,还是他被封印的那一日。

人也好,事也好,哪样都与他瓜葛连天,放在常人身上说一句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他却并没有多看张正初一眼,而是对闻时说:“凭你感觉到那些布阵小辈的痛苦会松开手指——”

闻时看向他。

“——他能骗点老实拥趸,你就只能讨我喜欢了。”谢问说。

大阵边缘,负责埋守阵石的那些年轻人只感觉压制在神经上的巨大威力骤然一轻!他们茫然一瞬,连忙攫取时机喘了几口气。

他们一骨碌翻身起来,连忙扑到阵石旁边。

石面上的裂纹止住了继续蔓延的趋势,堪堪停在粉碎之前。

“怎么停了?!”

“但是傀线还在。”

“究竟什么情况?”

那些傀线依然钉在黄土之下,细而坚韧,泛着雪芒寒光,安静又冰冷地在地上投下影子。

而阵眼之中,那些坐镇的家主们同样感觉到了破阵之力有一瞬间的放松。

罗家老爷子顾不得多想,咽下口中血腥味,借机缓了一口气,压着嗓音喝道:“都傻什么呢?!加固啊!”

另几家专修阵法的紧随其后!

他们接连补力,又将四方阵石朝土地深处压了几厘,而后悍然抬头看向数丈之外的年轻傀师,皱着眉惊疑不定。

那几秒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们甚至生出了几分不敢高声语的畏惧来。

但很快,他们就觉得那些畏惧很荒谬。

那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辈。

诚然天资卓越、实力骇人,诚然刚刚那一下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差点叫他一人毁了百来人布下的大阵……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变故陡生,而他们毫无防备。

如果有,不会出现这一遭。

这些家主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修成了不动声色且不露怯的能耐。

他们迅速恢复常态,交耳问道:“这是什么人?哪家的?”

“傀师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看这架势,哪怕比起风头正盛的张雅临也差不离。

最重要的是……

“他这动手动得毫无道理,是有什么误会和过节?”

——他们就像一群长者品评着一位横空出世的陌生后人。唯独吴家家主吴茵没有出声,也没有跟着众人做出加固阵形的举动。她只是眯起眼睛,微微探身,似乎想要将远处那个冷着脸的年轻人看清楚。

“吴老。”杨家家主看向吴茵,手捏着一张没出手的符纸,问道:“您在想什么?”

吴茵没看她,目光依然落在数丈之外:“……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面熟。”

背后和身边的声音不曾消止。

在其他人有所动作之后,张正初身形微动。他握着手杖的指节攥得很用力,就听咔嚓一声,手杖另一端在坚硬地面上压出一个深坑,死死地抵在阵眼最中心的那一点上。

刹那之间,水泥路面爆裂声接连不断!扭曲的长缝从手杖之下蜿蜒横生,像数以万计的游蛇,乍然朝八方散开!

整个路面猛地一沉,连同荒草高树——大阵圈围下的整片大地都朝下陷了几寸,所有人灌注于大阵上的灵神都被汇集到了一点,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掌,跟着张正初的手杖而动,覆在方圆百里的天地之上,将所有东西朝下狠狠一压。

于是阵眼被压得死死的。

而数百人的灵神则被凝成了细细的缕,缠绕在他的手杖上,延往地底。

破阵引起的狂风即刻收势!剧颤的阵石也倏然静止!

四野阒然。

他作为最后一道助力,似乎终于扛住了傀师的破阵之势,气势滔天,动荡的大阵稳定下来。

一众家主悄悄松了一口气。

张正初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满手傀线的人,将之前划过的惊意压下去。

“后生。”张正初沉着嗓子开了口,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对外说话透着一股老派的刻板气,这在诸多小辈听来,极具压迫力。

周遭议论戛然而止。

各家家主在“后生”两个字的提醒下,面容松坦下来。跟着张正初一道看向来人。

“你是沈家的?”张正初一字一顿地问道。

刚停的议论声又嗡地响起来。

说某个名字,各家不一定有印象。但要说到沈家,那可太他妈的印象深刻了!

在座的有一大半人,都曾经因为那条舞动的死人线,彻夜难眠。他们曾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线一路舞到跟张雅临齐平的位置,愣是找不出一个活着的名字。

要说是沈家的,那就可以理解了。连那条舞动的线都容易解释了。

因为所有人都听说过,沈家的徒弟连名谱图都上不了,后来一朝之间实力猛增,简直能跟名谱图最顶端的人抗衡。

结果这群人还没议论完。那个俊帅挺拔的后生便开口答道:“不是。”

他眸光微微下睨着投过来,似乎在看着张正初,又似乎厌烦看他。说话的时候薄唇几乎未动,有种讥嘲又冷淡的腔调。

张正初眉心蹙起来,目光再度扫过对面那几人,心间掠过无数个想法。

身后有人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我数来数去没数出卜宁老祖在哪,难不成老祖转了性,没挑不伤原主的死人?”

另有人压着嗓音提醒他道:“想什么呢,这是傀师。”

张正初再度开口:“你不是沈桥的徒弟?”

“不是。”对方两次答了同样的话,第二次语气明显更冷了。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张正初问。

“跟你有关?”对方的阴沉和不愉几乎写在脸上,直白得毫不遮掩。

张正初被他这股语气激得眯了一下眼,又沉缓开口:“当然跟我有关。不仅跟我有关,还跟我身边站着的各家元老有关。你既然用着祖上流传下来的傀术,做着判官一脉在做的事情,那就能称得上一句同道之人。”

“判官延续至今已过千年,师徒相传已有百代,尚存于世者数千,相携相助、谨遵大义礼数,才有如今的局面。依照礼数规矩,这数千人里,半数以上的人能称你一句‘后生晚辈’,而那些人中的大半,又要喊我身边诸位元老一句师父——”

张正初没有回头,手指却划过周遭众人,“你说,我们有没有资格过问你一句后生哪门哪派,归谁管教?”

他说完适时顿了一下,给身后各家家主一个消化应和的时间。他转回头来,刚要张口再问,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轻傀师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怔了一下——

闻时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地落在张正初身上。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皮总是微垂的,目光就顺着眼睫的斜度投下来,像扣了一片净透无尘的玻璃,常给人一种冷冷恹恹不过心的错觉。

尘不到以前说过,他这双眼睛生得很特别。

究竟特别在哪,他问过好几次,却几次都没得到一句认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闻时是个很记事的人。不是记仇,只是记挂事——小时候曾经在松云山道上吓到过山下弟子,少年之后再下山,他便必要让钟思给他一贴易容符。

后来有几次回到山间忘了揭,他以为可以借机唬一唬尘不到,却总会第一时间被认出来。问及原因,尘不到就会抬手虚掩住他下半张脸,只留眼睛说:“下回再这么睨着我时记得活泼些,最好是笑眯眯的,那样说不定能多糊弄一会儿。”

闻时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里请他滚。

倒是千年后的这一刻,看向张正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或许是有几分笑的——并非尘不到所说的那种,而是带着讥嘲的笑。

仿佛刚刚张正初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荒诞可笑。

他冷冷地说:“你问我哪门哪派,归谁管教?”

张正初却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门!

他睁大了眼睛又倏地眯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眉心拧成了川字。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动作的同时,闻时已经不在原位了!

那个转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横向拉开的卷轴。

左边是张正初攥住了手杖。

苍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树根,骨骼之外就是松垮的一层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连,带着几处突出膨大的节点。在他用力的瞬间,虬结暴起!

缠绕在手杖上的灵神集结数百人之力,一端延伸于黄土深处,像裹挟着金光的地龙,在那层薄薄的地壳之下以手杖定点为中心,朝四方游窜!顷刻间覆盖了大阵内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则顺着张正初交握的双手往上极速攀爬,他皮肤之下的筋脉变得清晰可见,青紫交错,密密麻麻。而那些灵神所带的白光就沿着每一条筋脉朝他心脏和额头汇聚!

在他身后,是各家家主或惊骇、或迟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压阵的罗家家主离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冲击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后急退数丈。而杨家家主在一众元老之中年纪尚轻,反应最快,一手夹着五张符纸朝张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

符纸脱离手指时,一道巨盾的虚影自天穹落下,直插地面,挡住了张正初周身乱撞的狂荡灵力。

还有很多人已经甩出了傀线,形态各异的巨傀从长线一端奔跃而出。

画面右边。

闻时只剩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白影。他左手前探,右手翻转腕节,将牵连着所有阵石的傀线收拢绷紧,灵神顺着长线流泻而出,直窜出去的同时,整个天空一片雪亮。

紫白交错的电光布满苍穹,雷声紧随其后,轰然炸响在天地之间。

场面被拉伸到极致,又全数收缩于阵眼那一点。

就在那眨眼便过的须臾间,谢问从旁边折了一根长茅草,枯枝般的手指勾着草杆绕了一个特别的结,而后指腹一捻,另一只手掌对着草根轻轻一拍。

那根茅草便乘着狂风直射出去。

明明纤细脆弱到不堪一击,此刻却像是世间最锋利的长箭,直窜到闻时身前。它只比闻时快上半步,带着巨力穿过张正初周身激荡出来的灵神阻隔,每击穿一层,就是天地震颤,金光迸溅。

每击穿一层,张正初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张老小心!”

“先生——”

阿齐在那一刻爆发了傀的本能,面无表情却猛扑过来。

于是他看到了张正初骤然紧缩的瞳孔,里面映着茅草的影子,周身流窜火光。

它在击穿傀的后脑之前,刚巧烧作灰烬。

下一秒,阿齐就被一根长线捆住。他在重力拉扯之下,被狠狠甩出去数十丈!

闻时就是那个时候乍然落于张正初面前的。

他身上带着茅草烧落的余烬气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紧绷着朝内扣,关节上拖拖挂挂地悬着细白傀线。

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人,张正初却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吸住!

他两脚半离地面,脖颈皮肉凹陷,出现了青色的指印,嗓子里“嗬嗬”抽了两口气,又将唇抿得死紧,鼻翼翕张。

“不是问我哪门哪派,归谁管教吗?”闻时垂眸看着他,嗓音冷淡中透着哑。

即便被隔空攫住要害,张正初两手依然紧紧攥着手杖,没有松开。那些缠绕的灵神也依然一端通地,一端裹覆在他身上。

流过脖颈那两道指印时,闻时的手指上便出现了细密伤口,白皙皮肤下渗出殷红的血来。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沉声对张正初说:“这世上能管教我的从来就一个人……”

“叫尘不到。”

这三个字落下的瞬间,张正初脸上血色褪尽,真正难看起来!

“你!”

张正初艰难地下撇目光,盯着闻时手指上带着雪刃寒芒的细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

他嗓音嘶哑到只有闻时能听清,说了两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从看清闻时的眼睛起,张正初就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莽撞了。

但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这具身体太老了,撑不了多少时候……他太心焦了,而卜宁的灵相对他而言,太具有诱惑力了。

以至于他想冒一次险,借着一众家主和那些年轻躯体的灵神之力,冒一个小小的险……如果成功,那他起码可以再续百年,过很久像人一样的日子。

而非秽物。

可临到头来才发现,这险冒得比天还大……

他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但对旁观者而言,这一切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那些家主眼中,就是那位陌生的年轻傀师一打照面便冷然攻阵,张正初凝结各家之力将大阵悍然压实。还没待问出这位傀师的来路,对方就直指阵眼,逼得张正初威压四散,自护周身。

他们并没有听见闻时和张正初之间的对话,而这一番变故简直攻城略地,换谁都不能忍受。

罗家家主捂着被撞伤的心口,厉声喝止道:“住手!”

话音落下时,三头紫金巨兽拖着铿锵的锁链直扑过来,肌肉虬结如山,锁链相撞间飞溅着火星,犹如星辰直落。

张着足以吞下山野房屋的巨口,冲闻时嘶声怒吼。

那是长乐林家的巨傀。

巨傀的吼声掀起飓风,风涡将闻时直吞进去。

呼啸间,闻时听见对方说:“我不知你这后生为了什么莽撞出手,非要攻破这阵局。你既然有如此天资,不可能对阵法一窍不通!这不过是一个召集百人布下的养灵阵,为的是迎下死而复生的卜宁老祖,本来是后世人一片恭敬之心,表的是好意!你这是在闹什么?!”

“养灵阵……”

风涡卷着漫天砂石狂扫而过,闻时却依然钉在原地,唯独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前,发梢遮了眼。

他左手垂于身侧,三根新伸出的傀线绷得笔直,深嵌于地底,冷声问道:“你知道养灵阵是怎么养的灵么?”

林家家主反应不及,是专修阵法的罗老接的话头:“以草木灵气,养生魂灵相。”

“那是改了之后。”闻时满脸不耐。

他一向最烦费口舌解释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偏偏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做这种傻逼事:“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为了养几个平白受笼涡侵蚀的活人。他抽的是自己的灵,补的是那一家老小。后来未免有心术不正的人利用这种阵局干些畜生事,所以调了阵法,化用草木而不是活人或是别的灵相。”

“两者区别就在阵眼底下那枚中心阵石的嵌法。”闻时冷着脸,目光撇扫过地面说:“你既然修的是阵法,也长了眼睛,自己挖开看!”

罗老爷子脸色几遭变幻。

这个年轻傀师他不认识,倒是张家家主跟他相识近百年,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而闻时已经懒得再等了。

养灵阵出于卜宁之手,就连他自己为了救人都布过好几次,是最为熟悉的阵法之一。一看张正初手杖的动作,他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最早的养灵阵和现世流传的养灵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位置——

前者是被养的灵相置于阵眼中心,后者是供灵的草木和压阵的人置于阵眼中心,乍一看没什么区别,实则本末倒转。

而张正初最为小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一人布阵,而是拉上了百余家。

不同人的灵神交杂牵制,像一个纠结到没有端头的线团,一旦启阵,除了强破,很难让它停转。

而张正初并非正常的活人灵相,他是由不同笼涡供养的,为了苟延残喘,把自己变成了与惠姑同本同源的东西。

惠姑本性生野,贪食活人灵相。

这么一个玩意儿放在养灵阵的阵眼上,根本不是一具灵相能满足的。贪欲上来了,大阵里的所有人都会赔进去!

所以闻时要强破阵局。

不仅是阵局,他还要把张正初跟笼涡之间的牵连生撕开来。

没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闻时已经绷起了十指。

牵动着八方阵石的长线再度绷紧,流窜的电光在巨傀的咆哮声中顺着线震荡开来。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飓风在傀线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几股,像通天彻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电刺破了翻涌的云海,几乎要顺着飓风长柱直劈下来。

就见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布阵之人便在倾碾式的威压之下痛呼跪地,这一次,就连那些家主也压不住了。

罗老须发在风中凌乱不堪。

他还在消化那句“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这句话从一个来历不明又强悍出奇的年轻傀师口中吐出,本身就带着某种不能细思的意思。

他脑中一片混乱,突然袭来的剧痛反倒一剑刺穿了混沌。

头顶之上,雷电炸响的瞬间,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着心口弯下腰,意识到了一件让他悚然一惊的事——

如果卜宁老祖能够死而复生……

那么另一位呢???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划过的那一刻,他听见身边吴家家主吴茵的轻喃。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在西安见过他,我见过这个人。他跟沈桥走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

“将近六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罗老爷子跟吴茵对视一眼,睁大了眸子,眼里满是惶然。

偏偏还有不明白的傻子,在难忍的剧痛中憋了一把火,猛地窜上前去,操着巨傀试图斩断闻时手里的傀线。

他爆喝一声,嘶哑着说:“就算这阵藏有隐患,也他妈不是你这后生一个人就能莽撞攻破的,看看这满地的人,究竟谁给你的底气?!”

“我。”

那人话音刚落,闻时还未抬眼,就感觉一阵风从背后拂扫而来。

下一瞬,他就感觉肩背抵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谢问枯化的手扶着他的肩,完好的那只从后伸过来,五指扣进他的指缝中,像是帮他拽了一把傀线。

闻时微垂的眼睫轻眨了一下,紧接着,身带金光的梵文从他们手指间流泻而出,像无数长龙,沿着长长的傀线直铺出去,穿过无数灰色风柱,直落天边!

所有布阵之人脑中“当——”地一声,像有人在高山之巅,拂袖撞了一口千年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