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回头一看,车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仿佛前来送葬的从来只有他们两个,其他都是错觉。

四周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皮质座椅像摆了很多年,皴裂斑驳。闻时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却蹭了满手铁锈。

“我刚刚没扛住,打了个盹,结果一睁眼就这样了。”夏樵哭腔更厉害了,“闻哥我害怕……”

闻时目光扫过他“梨花带雨”的脸,没吭声,径自扶着椅背往前车门走。

“别走!闻哥你别走,等等我,等等我!”夏樵似乎生怕落单,连忙跟上来。

闻时却没有等他的意思,顺着阶梯下了车。

车外还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闻时把连帽衫罩上,正要继续迈步,夏樵连忙抓住他的肩,惊恐地问:“你要去哪儿啊闻哥?我、我不敢乱跑。”

“哦。”闻时终于应了一句,停下步子转过头,就见夏樵脚还在车里,只探了上半身出来,脸上沾了几点雨,落在眼角的疤上。

“你跑不跑关我什么事?”闻时看着那个极浅的疤说,“你又不是人。”

那个从车里探出来的夏樵陡然僵住,轻声说:“闻哥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闻时指了指眼角说:“疤点反了。”

空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闻时跟“夏樵”对视片刻,伸手摁了一下门外的紧急开关,大巴车门嘎吱一声拉平,把那探身出来的玩意儿夹在了门缝里。

“夏樵”:“……”

等他沿着路往前走,身后便只剩下虚渺的尖叫。

这条路很平直,两边树木高低疏密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闻时却没管,只顾往前走。

这种又窄又寂静的环境,就像无人长巷。他走了一会儿,连脚步声都有了回音。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那回音跟他不同步了。

他当即停步,“回音”却还在继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

就在身后!

闻时转身的同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谁?”他定睛,看到了又一个夏樵。

这次的夏樵痣和疤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很鲜活——见面就开始哭,肝肠寸断的那种。

闻时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他是真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夏樵发不出声音。

他嘴两边被人画了线,像延长的笑唇,一直拉到耳根,又被打了两个叉,即滑稽又诡异。

这是拿香灰画的,偶尔也有人能用枯枝。画活了能禁这个人的言,相当于把嘴巴封了,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谁干的?”闻时皱着眉,从路边找了点湿泥,给他把那两条线抹了,“行了,能说话了。”

夏樵抽噎两下,果真有了声音。他愣了两秒,接着瘫滑在地,拍着腿嗷嗷哭骂:“畜生啊——”

“究竟谁给你封的?”闻时问。

夏樵还没开口,就有人替他回答:“我给他画的。”

闻时抬起眼,就见谢问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截枯枝,扫拨着挡路的藤茎,免得那些沾了泥水的叶片蹭到自己身上。讲究得有点过分。

闻时一看见他,脸拉得老长。

谢问走到近处,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是半路捡的他,叫得太惨太大声了,慌不择路抱着头乱跑。这种环境下哪能这么闹,我就顺手给他画了两道算是帮忙。”

这人说话慢声慢调,放在平时,可以形容一句“风度翩翩”。但这种时候,尤其在夏樵和闻时眼里,只加重了那种难以捉摸的危险感。

谢问依然是笑,仿佛脾气极好。他看了一眼夏樵,又问闻时:“不说谢谢也就算了,还骂我。他是你弟弟,你管不管?”

夏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问又道:“看我干什么,哪句有错?”

夏樵想辩驳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谢问眸光一扫,他就像被大妖盯住的下九流小妖,只剩下怂。

比起夏樵,闻时就明白多了,他很清楚谢问的话是对的,这种环境下确实不能哭叫。

就好比他刚刚在车上碰到假“夏樵”,如果当场吓疯反应激烈,可能会有更多那样的东西冒出来,一不小心就永远困在那里了。

当然,清楚归清楚,他就是不想附和。

谢问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不生气。

主路上没有那些枝枝蔓蔓挡路,谢问把枯枝丢回树丛,对闻时说:“不管就不管吧。有湿巾么?我擦擦手。”

湿巾又是什么东西?

闻时心里纳闷,嘴上却说:“没有。”

谢问:“那你有什么?纸巾也可以,能弄干净就行。”

闻时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蹦出一句:“烧了最干净,要么?”谢问愣了一下,盯着打火机没说话。

片刻后,他忽地转头笑起来,只是笑了两声便受了风,很快转成了闷咳。一般人咳上几声,脸色总会泛红,他却没有,依然是病恹恹的白。

闻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他觉得像谢问这样苍白又病歪歪的人,穿白衣大概挺仙的,穿红衣……恐怕就是恶鬼相。

谢问四下扫了一圈,在前面找到一处快枯竭的山泉,借着细弱水流洗了手。

夏樵总算缓过气来,战战兢兢地跟紧闻时。他们跟谢问没有并肩,隔着几步的距离,朝同一个方向走。

夏樵问道:“闻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闻时:“这叫笼。”

“笼?”夏樵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还是从沈桥那儿听来的。

沈桥说:这世上人人都有憾事、人人都有心结,有大有小。有些很快便解了,有些怎么都挣不开放不下,时间久了就会把人捆缚住。灵相上最深最重的怨煞和挂碍都来源于此。

人突逢大病大灾或者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总是不稳,于是那些怨煞挂碍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局,这就是笼。

如果恰巧有倒霉的人经过,很容易被牵连着带进笼里。

对普通人来说,不小心进了别人的笼,那就是白日撞鬼。

但对判官来说,就是该干活了——除秽消业清是非,叫醒笼主,然后送他干干净净地出去。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夏樵又问。

闻时说:“找笼心。”

“笼心是什么?长什么样?”

闻时辨识着方向,说:“一般是建筑。”

说话间,前面的谢问忽然抬了一下手,指着不远处的矮山说:“我看到了,山后面有房子。”

他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闻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想起来,谢问的名字虽然从名谱图上划掉了,但好歹比夏樵强。

……只是水平恐怕不怎么样。

闻时和夏樵加快步子。谢问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的。于是他慢慢从领先几步,变成了落后一截,也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

闻时很快绕过矮山,来到了房屋前。

那是一座90年代的自建房,两层,楼前有青石围墙,抱着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棵树丛院墙里探出来。

“这房子……”夏樵打量一番,喃喃说:“小时候老区那边好像都是这种房子。”

“老区?”

“嗯。”夏樵点点头,“我们以前还在那边住过呢,不过现在这种房子都没了,拆完了。”

这房子凭空出现,突兀而孤独地站在山坳里,小雨带着蒙蒙雾气,环绕着它。

“这就是笼心?然后呢?”夏樵有点怕,这种老屋总透着一股莫名的死寂,他并不想离得太近。

……

可是架不住他哥想。

“然后?”闻时说:“然后当然是进去。”

夏樵咽了口唾沫,心说你怕是想我死。

“里里里面会有人么?”夏樵又问。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闻时,而是谢问:“你觉得里里里面的会是人么?”

闻时:“……”

这人显然有病,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夏樵当场就被这个玩笑吓哭了,问闻时:“一定要进吗?”

闻时刚张口,谢问就笑着说:“也可以我们两个进去,你在外面等。”

“???”

夏樵哭得更惨了。

闻时头疼。

夏樵斟酌两秒,觉得还是一个人呆在外面更可怕。于是问闻时:“那要怎么进?直接推门吗?”

谢问:“好主意,你去推推看。”

闻时:“……”

他忍无可忍,指着谢问说:“你闭嘴。”然后勉强耐着性子对夏樵解释道:“推门不行,动静越小越好,最好不要打扰到房子里的东西。”

“怎么可能不打扰?”夏樵脑子里已经演上了——他们如何如何翻进屋,然后一转头,对上一个近在咫尺的青白鬼脸。

“就是可以。”闻时耐心告罄,实在懒得解释。

但看到夏樵那副惨相,又蹦出一句:“想办法附在别的东西上。”

判官入笼有时被动、有时主动,但进笼之后做的事情大差不差,他们会借助一些东西,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到笼心里面去。

多数会选择挂画、照片或者镜子这类东西,跟人能产生联系,方便附着,也方便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等到弄清笼主是谁,心结是什么,他们才会动手帮忙。夏樵一脸惊恐:“附?活生生的人怎么附在别的东西上?”

谢问偏过头,悄声告诉他:“谁跟你说我们现在是人?”

“????”

夏樵一口气进去,再没吐出来。

生人入笼都是虚相,如果受了惊吓,现实往往会大病一场。夏樵估计是跑不了了。

闻时摸了摸口袋,有点烦。

以往他只要出门,身上一定会带点东西,比如香灰、蜡油、棉线、黄表纸之类。今早被谢问惹得头脑不清,居然忘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打火机。

这要怎么把人弄进屋里?

他不爽地闷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谢问勉勉强强也算个判官,虽然被划了,但好歹有过名字。不同分支派系总有些不同的办法,没准呢。

于是闻时问:“你有办法么?”

谢问“唔”了一声,“也不是完全没有。”

闻时懒得听他扯东扯西,干脆道:“那你来。”

“确定?”谢问顺手从旁边折了三根枯枝,然后冲闻时伸出手。他摊开的手掌薄而干净,指骨又直又长。

闻时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一瞬间的愣神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谢问说:“打火机给我。”

闻时捏了捏手指关节,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他看谢问点了枯枝,顺手插在泥地里……这些手法比起张家,倒是跟傀术更近一点。

“先说好。”谢问抬眼看向闻时,提醒道:“你应该听过我那些传言?我也就会点简单把戏,水平有限,复杂的做不来。是你主动让我帮忙的,记住这点,出了差错不准赖到我头上。”

他还是带着笑,说完五指一拢,三根枯枝相撞的瞬间,闻时眼前一黑。

那个刹那,闻时是后悔的。

但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房间中,应该是入了笼心,他又觉得谢问的水平还可以。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扫视了一圈。这应该是个孩子的卧室,除了床以外,地面铺着软质防摔的塑胶毯,印着90年代那种卡通图案。

角落有小木椅,以及散落对方的积木玩具。显然房间主人对积木兴趣不大,肉眼可见落了一层浮灰。

闻时感觉自己在某个柜子的高处,只是不知道是照片还是画,如果有镜子能看一眼就好了。他刚想找一下夏樵和谢问在哪,就听见房间门外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应该是一个拖着拖鞋的小孩。

果不其然,下一秒,房间门被打开,一个穿得像公仔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笼里的人往往不是常人长相,五官中的某一点会格外突出,其他则很模糊,就像人的记忆一样。

这个小男孩突出的地方是眼睛,极大极黑。

他跑进房间又突然停住,然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因此变得有些诡异。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毫无征兆地歪过头,朝闻时的方向看过来。

闻时立刻听到了极轻的抽气声,证实了夏樵就在旁边,只是没敢说话。

下一秒,那个鬼气森森的小男孩收回视线,他吧嗒吧嗒地跑回门边,忽然冲楼下叫道:“我房间里好多人。”

闻时:“……”

没多久,一个拖沓的脚步顺着楼梯上来了,听起来年纪不小,是个老人。

从闻时的角度居高临下看过去,可以看到老人灰白色的发顶,因为背有点弯,看不到他的脸。

老人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先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摸着小孩的头问:“那些人都在哪里呀?爷爷眼睛花了,要找一会儿。”

小男孩伸手直指闻时的方向:“那边!”

老人终于抬头看过来……

他没有脸。

闻时感觉旁边有东西哆嗦了一下,然后缓缓下滑。不出意外,应该是夏樵吓昏过去了。

但他很纳闷,往下滑是怎么回事???画框也好,照片也好,都不是这么个滑法吧?

谢问究竟把他们弄到什么玩意儿里了?

就在闻时疑惑的时候,夏樵整个滑了出去。

就听“噗”的一声轻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粉裙子的人偶娃娃掉在了地上,脸朝地。

闻时:“……”

紧接着,那个没有脸的老人弯腰把穿着粉裙子的夏樵捡起来,拍了拍灰,搁在床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着闻时这边说:“你说的人,就是你这些洋娃娃么?”

闻时:“……”

这些……

洋娃娃……

闻时一阵窒息,就想知道两件事:

一、他这个娃娃穿不穿裙子。

二、谢问在哪里,请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