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陕西凤翔府的气氛变得凝重无比,一队队的清军如同流水一般汇聚了过来,长长的队伍根本看不到头,而遮天盖地的旗帜似乎带着风雷一般,席卷了整片大地,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股清军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那条队伍到底有多长。

凤翔府的百姓们望着清军大队的到来,根本不敢出门,只敢透着家里的门缝看着外面的一切,一直到队伍当中出现了一副如同烈焰一般的旗帜,上面写着大大的“年”字,才使得众人明白了过来,原来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众人望着旗帜后面缀着的一大堆官牌,上面写着“抚远大将军”“兵部尚书”等字样,在一众兵丁的簇拥下,朝着官衙而去,一路之上显得极为威风凛凛。

“大将军回陕西了?”

“这回来也好,东边的逆贼实在是太嚣张了!”

“天老爷,这回怕是要杀个天翻地覆,你看这上下的兵丁,哪一个不是杀人的魔王?”

年大将军进凤翔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全城,百姓们又惊又惧,毕竟这东边就是白莲教的逆贼,如今年羹尧带着西北大军来凤翔,肯定是要跟对方决一死战,可是这对于百姓们来说,却是一场大大的兵祸。

由于西安将军连同陕西的大大小小官员都死在了西安城,因此当年羹尧进府衙时,只有凤翔知府吴玉章率领属下的官员迎接,场面看上去却显得有些冷清与孤寂。

“下官凤翔知府吴玉章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兵锋已至,下官不及面迎,还请大将军恕罪。”

吴玉章出身正途,一步步辛辛苦苦才爬到凤翔知府的位子上,对于年羹尧这种幸进并不感冒,因此这一番话,自然也是说得毫无诚意可言,他根本就不想去迎接这个杀人如麻的大将军。

年羹尧端坐在轿子当中,听见吴玉章这一番话之后,心里怒火瞬间就升腾了起来,只是当他从轿子里迈步走出来时,却变了一副和蔼的神色。

“无妨,吴大人能够在凤翔之地坚守至今,想来也是相当不凡,迎不迎接无所谓,毕竟朝廷公务更加重要。”

“大将军体恤下官难处,下官感激不尽,府衙里已经备好了酒菜,还请大将军一同饮宴。”吴玉章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便开始在前面带路。

凤翔府乃陕甘交界之地,历来穷困,因此即便是府衙也只是简单修缮了一番,看上去并不大气,反而多少显得有些简陋。不过西北大军原来辛苦,因此众人也没有在意,一顿客套之后,随后便一同入席。

只是等到酒菜上来以后,却是让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凤翔府诸人苦笑摇头,而凤翔知府吴玉章则是毫无表情——原来上来的酒菜并非什么大鱼大肉,甚至显得有些寒酸,每桌上一锅豆腐,两碟咸菜加上一盆红薯,至于酒水都是浑浊不堪的村酒,让人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年羹尧脸色一沉,他对于吴玉章再也没有半点容忍,冷笑道:“大军前来凤翔,难不成就拿这个来招待将士不成?”说完后,将筷子却是狠狠往桌子上一拍,将凤翔府官吏吓得心惊肉跳,而其他的西北军将佐也是一个个阴沉着脸,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整个府衙变得安静如斯,就连大伙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招来了雷霆之怒,可是出于暴风眼中的吴玉章,却是慢条斯理地夹起来一块豆腐,放进了嘴里咀嚼,更是闭起了眼睛,仿佛在品味什么无上佳肴。

过了良久,吴玉章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大将军,下官用此物招待大将军,的确是慢待了,可是对于这全城的百姓来说,这点东西已经成了无上佳肴......”

“凤翔,已经没粮了!”

吴玉章的这一句话,却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了一块石头,将这份极具默契的静谧感给打破了,谁也不能再装死了,因为吴玉章的这一句话已经揭示了一个最为惨痛的真相,那就是待在凤翔,已然成为了绝路。

年羹尧深深望了吴玉章一眼,随后凝声问道:“官粮何在?”

“年年苦战,年年久战,如今再无粮草输入,粮食自然是没了。”

“官粮何在?”

“官粮已成空仓,唯独只有下官人头,可借给将军,安定军心。”

“好!来人,拖下去砍了,枭首示众!”

年羹尧声音的语调几乎都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极为冷静地说出了这一句话,随后便有两名侍卫,将安定若素的吴玉章带了下去,过了片刻之后,才将盛有吴玉章的人头给呈递了上来查验。

一个从四品的知府,就这么说杀就杀了,甚至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似乎都没有人表示过异议,仿佛杀人已经成为了定局。

没错,这确确实实成为了定局,因为城内无粮提供,可是战事紧迫,年羹尧管不了那么多,一旦士卒们的怨气起来了,怕是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去解释什么,他们还会想方设法去烧杀抢掠,想办法去将百姓最后一点存粮给搜刮上来,而到了那时候,百姓怕是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吴玉章看的很清楚,他用一个知府的人头,去告诉所有人,没粮了,别想了。

年羹尧能读懂他的意思,可是眼下的局势对于他来说,更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因为他现在率领的是不到十万的疲军,而叛军在西安裹挟了十几万人,虽然这十几万人当中,顶天了只有一两万人能打,可是他同样如此。

如果是年羹尧自己的想法,他宁愿在甘肃待着,好好养精蓄锐,等到军队养出了士气,养足了体力,再伺机进入陕西与白莲教一战,可问题是在北京的雍正,已经忍不了了。

因为目前的局势很明显了,白莲教在眼下是绝无可能跟南边的宁楚打,因此只能往北边发展,而对于白莲教而言,由陕西入山西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一次选择,因为它代表着一旦拿下了山西之后,便可东进至京师城下,率先实现北伐的意图。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一意图,因为一旦能够拿下京师,则代表着白莲教比宁楚还要率先完成北伐中原这桩伟业,在大义上是占据了上风,将来未尝不能借助这股势头,一举平定北方,与宁楚实现南北分治。

人人都看得出来,雍正自然也看得出来,一方面他要保住山西作为京师屏障,另一方面他还指望着山西能够弄一笔银子,以此来发展新军,平定内忧,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肯放白莲教就这么北上,然而经历过了西安一战之后,清廷在西北的军事力量,便只剩下了年羹尧的西北大军。

因此雍正也就给年羹尧下了旨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大义军留在黄河以南,绝不可使其过黄河。

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那就是哪怕他年羹尧死,也不能放大义军过黄河。

年羹尧得到了这样的旨意,也就意味着再无退路可言,就如同当年被强令出潼关的孙传庭一般,打得了要打,打不了也得打。

杀了吴玉章,这酒宴自然也就吃不下去了,年羹尧也没有了这份心思,他直接回转了府衙里,使人在城内外贴了告示,大意自然是“知府吴玉章贪墨军粮,罪当论死,其罪罄竹难书云云”,无论是否真实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年羹尧也没有其他的好法子。

处理好了这一切之后,年羹尧开始写自己呈递给皇帝的折子,却是怎么写都怎么感觉不多,当下也只得叹口气,只得暂时搁笔,就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亲卫却是进来禀告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他帐中首席幕僚胡期恒到了。

胡期恒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早年间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虽然得授翰林院典籍,可基本上一辈子都这样了,后来遇到了年羹尧,成为了其帐下的幕僚,为其参赞谋划,深得年羹尧的信任,在甘肃为年羹尧料理了首尾之后,便也到了凤翔府。

二人久别重逢,年羹尧便让人在军中置办了酒菜,为胡期恒接风洗尘,一番客套之后,便说起了吴玉章一事。

胡期恒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将军如今进退两难之际,没想要要有人以性命邀名,实在是可恨。”

年羹尧愤恨道:“若非朝廷催促,我如何肯带着这十万疲兵来到凤翔,打这么一场不可未知的仗,可若是再不打,怕是押送我的囚车却是也在路上了!”

一番话却是将年羹尧满腹的牢骚发泄了出来,却是听得胡期恒心惊肉跳,他发现不知何时,大将军与皇帝之间的间隙竟然变得如此深重,恐怕一旦这样下去,这杀头之罪也就近在眼前了!

“大将军慎言!这番言论如何说得,若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大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年羹尧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擦了擦沾在胡须上的酒液,这才低声道:“元方,难不成你现在还没看明白吗?眼下不是别人在逼我,就是皇上在逼我啊!”

说起来就在几个月前,青海战事的成功,使得雍正喜出望外,他不仅对首功之臣岳钟琪大加封赏,对于年羹尧这位大将军也并没有忘记,在先前年羹尧因为平定西藏和平定郭罗克之乱的军功,已经先后受封三等公和二等公,而这一次更是晋升为一等功,且将其父年遐龄则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这等荣耀也是前所未有。

可是盛极则衰,雍正封赏年羹尧的同时,对于其戒备之心也是与日俱增,因为此时的年羹尧不光是主管军务,甚至对朝政都发表言论,就连将原来的陕西巡抚调任兵部侍郎的重要任命,都要征询年羹尧的意见,这如何能让皇帝放心得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雍正本人亦是推波主流,甚至还还要求世世代代都要牢记年羹尧的丰功伟绩,“不但朕心倚眷嘉奖,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朝臣民也。”这也使得年羹尧越发狂妄了。

胡期恒善于把控人心,他明白此时的年大将军已经是一步都错不得了,但凡再错上一步,怕是举朝都想让他年大将军死。

“大将军!此战绝不能打,当立刻返回甘肃......”

年羹尧不是蠢人,他透过胡期恒的脸色里,已经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可是这一点并不是年羹尧真正想要的,他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皇上终究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危机之时,如何能拥兵自重?”

胡期恒摇了摇头,他盯着年羹尧苦口婆心道:“大将军,难道你现在还没有明白吗?你如今的路只剩下了两条,要么跟大义军真正大打一场,把手里的兵力用尽,然后自缚请罪于皇上,或许能侥幸逃得性命,要么就是立刻拥兵自立,若是大将军两条路都不选,否则大将军后果难以预料。”

“元方,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懂?”年羹尧长叹一声,“皇上对我实在是不薄,高官厚禄自不用说,可唯独这份看重,却让我难以逾越......”

对于年羹尧而言,雍正对他的信任和看重是独一无二的,尽管他生活作风奢华至极,为人嚣张跋扈,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背叛雍正皇帝,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对于雍正始终怀着一颗赤诚的心。

胡期恒常常叹口气,“大将军为人我是知道的,能做出这般决定也不足为奇,只是若是大将军不肯行此事,便只能打好这一仗,不光要打赢,而且在打赢之后,立刻向皇上请求辞去兵权,否则杀身之祸就要来了!”

“可是.......军中士气不振,粮草更是无以为继,若是此时急于寻求决战,怕是胜算不高。”年羹尧摇了摇头,“这一仗还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一旦输了则大势尽去。”

胡期恒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的手指沾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极为残忍的一计。

“屠凤翔,可为军饷军粮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