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人潮莫名涌动。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汹涌的人群推搡。

视线正前方,一井然有序的仪仗长队高头大马并辔而行,个个身形健硕,肃穆沉谨,实力不容小觑。越过其后,一辆镶嵌汉白莹玉的华贵马车辘辘而行,晃荡的丝绸下方摆动流苏,尽显奢靡豪华之风。

“看这架势,此位达官非富即贵!”

“何止?咱们整个方丈国皆在其掌控之中!”

“能有此至高无上权利者,莫不是......”

落后数步的梁榭蕴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收入耳廓,双眸澄澈如水。前方疾驰的马车,四面萦绕绵软丝绸上方纹绣一展翅雄飞的大鹏。

清风扬起金玉窗牗内的明黄绉纱,男子俊美如俦的侧容轮廓髣髴一阵飓风,彻底搅乱她早已凌乱不堪的心湖。一时间,她的魂魄似脱离躯体了,游荡在九天之外,眸色渐次涣散。

马车内,齐擒龙忽觉胸口如针扎般难受。高挺的眉峰皱成一团,修长大掌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深棕色的眸子下意识跃窗而出,除却乌泱泱的人群,再无其他。

他抿紧薄唇,敛眸垂帘,凝力调节这股不知名的紊乱气息。此番小插曲,逐渐被另一重中之重之事取而代之。

“多谢姑娘。”

梁榭蕴心不在焉将手中最后一颗柑橘放入老奶奶编制的木篮之中,失魂落魄目送叮当作响的马车消失于长道尽头。

藏红滇袍裹身的老奶奶双手合十,慈眉善目一笑:“与人为善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矣!”

话音甫落,如树皮般褶皱的双掌朝两侧分合,一颗长得与她一般无二的橄榄核雕骤然跃入她的莹润眼帘。

“此物......”

柔软的唇瓣上下翕合,喉头却髣髴塞满了蒺藜般,道不出半个字。

老奶奶淡笑未语,将如火焰般大小的核雕挂上她的瓷白脖颈,枯瘦的食指旋即点向光洁的额头,谆谆叮咛道:“不论今后发生何事,切勿将它取下......”

莹白如雪的素手轻柔摩挲核雕精细雕琢的纹理,她默然垂眸,思绪髣髴纠结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还想再询问些什么时,老奶奶已不知所踪。她凝眸四顾,就连本该待在原地等她的素兰,也已杳无踪迹。

日色渐次西沉,晚霞铺陈整片广褒无垠的天际,徐徐晕染洁白莹润的云朵。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鬼,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放开我!”双手遭反擒的素兰自知挣扎已如蚍蜉撼树,忙扬声高呼,“救命啊,有人以大欺小,企图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卖入销金窟......唔唔唔......”

一黝黑粗黄的手掌猛力箍紧她的呼救,轻而易举将她拖至巷口深处,阴恻恻一笑:“今日,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毕竟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素兰心慌意乱往后挪,一泛着森冷寒意的锋利短刀步步紧逼。

啪----

后颈遭到重击的凶恶男人身形猛地踉跄,随即跌倒在地。

他的身后,墨白长衫的梁榭蕴双手攥紧长木棍,清冷的眸色如极地寒冰般冷冽,髣髴一幅遗世独立的水墨画。

“蕴儿姐姐----”

如见到救星般的素兰猛扑入她的怀中,泪落如珠散。

梁榭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触感在手,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暮色西沉,一轮圆月高挂。

“启奏圣上,目的地已达。”

片刻,绸帘微撩,身形俊拔的齐擒龙负手而立。此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险峻陡峭的山崖。忽地,迎面呼啸而来的狂风如恶虎般迅猛,浓密白雾渐起,不消片刻已将他们团团围拢,护卫军当即持刀,进入防御状态。

齐擒龙蓦然睁眸,万丈悬崖处隐隐浮现一凌寒独悬、立如龙般的铁索长桥。他神色毫无波澜,缂丝金履凝足一跃,长影骤然消失在崖边。

“蕴儿姐姐,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倘若此次无法考取功名......”

梁榭蕴冷冷朝她翻了个白眼:“你闭嘴!那日被掳之事,我还未同你算账!”

素兰自知理亏,面带囧色摸了摸鼻尖,委屈狡辩道:“圣人有言:钱财不外露。谁让他仗着有几分钱帛就四处臭显摆?”

否则,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谁知这人仇怨感如此之深,盘踞西上多日,就为将她逮住,抽骨剥皮以解心头之愤。

“圣人还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

素兰打哈哈躲过她如金筒倒豆子般的攻击,竭力催促她道:“时辰已到,你该进场了!”

梁榭蕴缓缓掀起澈眸,心中的忐忑如猛虎下山般难以克制。距离自己十数丈的高深学府之处,便是决定她能否留在方丈助他一臂之力的成败所在!

秋大娘的薨然离世,终让她骤然大彻大悟:与其悔不当初,不如顺心而为!

方丈与瀛洲虽文化略有差异,科举考试制度却如出一辙。而为了一举夺下状元之职位,她临时抱了一月有余的佛脚。

擒龙,你放心!蕴儿此生必将竭尽所能,助你铲除各地气焰嚣张的封侯势力,让方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从此,百姓不再颠沛流离、各地不再战火纷飞、帝位亦不再岌岌可危!

“宣——荣获此次科举前三的秀才郎进谏——”

尖厉的太监声落,威严肃穆的凌云殿徐徐迈进三道身形各异的布衣。

玉阶之上,齐擒龙一身绛紫色华衣襕袍,紫冠束发,如刀刻般的俊拔轮廓面无表情,不怒已自威。

“先恭喜三位能于万人中脱颖而出,有幸进入今日的殿试。殿试后,便可角逐出此次科举的探花、榜眼以及状元!”太监毕恭毕敬朝龙椅上的齐擒龙行了个大礼,才道,“今日殿试的出题者,便为方丈的一国之君!”

话落,众朝臣旋即叩首作揖:“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榭蕴不动声色扫了两侧看似中规中矩的朝臣一眼,清眸若有所思。

“今日殿试之题,尤为简单,”齐擒龙指腹一挥,垂立一旁的粉衣宫女随即行至三人面前,手中托盘呈了一十六行宫格的檀木海棠琉璃匣,“一炷香时间,谁用时最短,便是此次科考的状元!”

话音甫落,梁榭蕴只觉身旁掠过一阵迅猛之风。适才还规行矩步的两人,此时已进入你挣我夺之模式---

“给我!”

“放手!”

“此物为我先触!”

“此物先入我掌!”

......

梁榭蕴瞥见这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不自觉抿唇摇头,太丢人现眼了,怎会无人出来制止?

“放肆!”一头戴方形乌纱的金服庞吉怒目而斥,“朝堂之上,岂容你们二人如此肆意妄为?”

争执的两人闻之,血色尽褪,心惊胆战间,忙不迭跪伏于地,瑟瑟发抖求饶。

“庞太师无需动怒,小事一桩,”齐擒龙不着痕迹扫了眼某处,状似随意而为之,“你先来!”

被选中的庞匕大喜过望,旋即朝一旁的金斯山轻蔑冷笑。

然而----

半炷香过去......

一炷香悄然溜走......

庞匕始终无法找到打开此物的关窍之处,以失败告终。

“庸才!”

金斯山从他手中夺过檀木海棠琉璃方匣,如熊般的掌心攥紧匣底,暗自凝聚体内的黑翳之力,髣髴吞噬一切般迅猛攻向方匣,而后者从始至终,完好无损。

金斯山大受刺激,脖颈间的青筋骤然暴起。他马步一扎,大掌箍住方匣两侧,使劲浑身的粗蛮之力掰扭,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已。

“时辰已到,请金秀才交还方匣……”

“滚开!”

金斯山大喘着粗气,不管不顾接连撂倒数名护卫军。甚至高抬其中一人,髣髴抛掷树枝般轻而易举扔向端坐王位之上的齐擒龙。

深受惊吓的太监惊慌失措大喊:“来、来人,快护驾----”

一时间,朝堂数度陷入混乱。

怎么办?

梁榭蕴默然抿唇,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中,以刺痛之感强逼自己冷静。

蓦然间,她掀起漆黑细长的睫羽,不动声色绕到金斯山的后方,趁护卫军揿住他的双掌之时,劈手攻向他头部后颈的风池穴,碧衫浮动间,纤细的素手出手轻点他的哑门。

下一瞬,金斯山视线一黑,骤然倒地。

“好!”庞吉声如浑厚沉钟,意有所指大笑道,“简直大快人心!你若有意,可来本太师麾下,吾必重用之!”

梁榭蕴神色淡漠退后数步,不紧不慢朝另一侧屈膝跪地,刻意压低的声线如上好的刀锋叩击般铿锵有力:“恕草民斗胆,圣上可有受伤?”

从窗棂斜射而下的银白光圈盈盈流转,反衬凌云殿上静谧又诡谲的气氛。

“无妨,”沉稳的足靴步下玉阶,齐擒龙一把捡起不知被踩踏了多少次的檀木方匣,云淡风轻下旨,“秀才金斯山秉性纯良,爽朗不羁。却因苦于无法破解孤之谜题,一时癫狂。孤心憾之,故特赦免其死罪。”

庞吉髯须一抽,当即上奏:“圣上----”

“然,谋刺一事群臣皆有目共睹,”齐擒龙不着痕迹打断庞吉之言,棕眸深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抬他下去,丈责一百,以儆效尤!”

护卫军撤退完毕,齐擒龙似笑非笑看了眼从始至终未曾发言的章惇:“不知章爱卿可有疑义?”

章惇手持汉白凝玉朝笏,泰然自若躬身行礼道:“老臣不敢。”

梁榭蕴下意识垂眸凝思,忽觉眼前一暗,镌刻栩栩如生的丰腴海棠在她如溪水般清澈的眸子绽放,耳廓传来髣髴箜篌般低沉悦耳的声线:“到你了!”

她抿了抿唇,倾洒入垂拱殿内的光线愈发明晰透润。

静默片刻,她不紧不慢抬手,接过髣髴固若金汤的方匣。三嫂曾对她说过,越是看似牢不可破之物,实则最易一击即溃!素手掸了掸方匣上方的灰尘,旋即珍而重之搁放于地。

齐擒龙灿若星河的棕眸倒映她心细如发的轻柔动作,瞳仁愈发深邃。

她从腰间取下一物,髣髴玩耍般搔弄傲娇不羁的方匣。片刻后,垂拱殿传来一清脆的‘啪嗒’声响,朝臣面色均是一惊。固若城墙的檀木方匣,居然轻而易举打开了!

这时,匣内倏然飞弹出一物,梁榭蕴眼疾手快攥握于手。

率先反应过来的庞吉当即请旨道:“圣上,如此足智多谋之人,理应为我方丈所用,是为当之无愧的状元之选!”

“君无戏言,”齐擒龙从她手中接过精湛细短的褐鞭,当即扬声道,“秋盛接旨!”

“草民在!”

“即日起,你便为此次科举状元,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从八品!”

“启奏圣上,“正一品丞相章惇挑眉,突兀又慵懒至极之声像极了滋事挑衅,“恕老臣直言,此事,恐有不妥。”

齐擒龙薄唇微勾,似乎早有所料:“哦?章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自方丈开疆扩土以来,国之法度向来有制可依。唯有如此,方能保我方丈千秋万代。而今圣上单以此匣便武断授封他人为状元,一意孤行至此,怎可令朝臣信服?”

话落,紧随其后之人齐刷刷跪地:“臣请圣上三思而行!”

“此言差矣,“梁榭蕴面无惧色一笑,流转在她身上的光圈灼灼耀目,髣髴突降的神祇般,致使齐擒龙心口蓦然一震,“方丈国是先祖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历来尊法崇德。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秋盛斗胆请问章丞相,是法重于德还是德高于法?”

“大胆刁民,垂拱殿之上,岂容你在此高谈阔论、藐视圣上?”

“孤赦他无罪,”齐擒龙漫不经心抚弄紧实的短鞭,居高临下睨了眼章惇,“倒是章爱卿,孤着实好奇你对‘法德‘熟高熟低的高深见解!”

章惇恶狠狠剜了梁榭蕴一眼,冰冷的眉目髣髴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若言法重于德,便是贬低自己向来以‘德’服人之举。

若言德高于法,便是驳斥适才一番冠冕堂皇之词。

他默然垂首,面色狰狞吃下这哑巴亏,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老臣愚钝,并未有何另辟蹊径的真知灼见。此二者应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方能助我方丈根基稳固,延续大统!”

齐擒龙不着痕迹勾唇,双眸似不经意扫了眼一身儒雅清秀打扮的秋盛,面容白皙秀气,低垂的清眸髣髴深藏千层心事。倏然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髣髴殿内袅袅升腾的香雾般四下蔓延。

他的心,为何如此沉重?

“还不接旨?”

庞吉刻意压低声线,梁榭蕴这才后知后觉:“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