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人,你站住!”

青空朗日之下,一身着夏府暗粗布料奴才服的男子,朝对面身量略低于自己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蹙眉不悦:“今日是老太爷八十大寿,你为何不去帮忙?又是哪个院落的?怎会从大少爷的房内出……来……”

话音还未落全,男子面现惊恐之状。

耄耋轻飘飘回头,露出森冷阴鸷之笑,冰冷的枯手一把箍住男子的喉头,不费吹灰一甩,后者腰腹径直撞上廊柱,传来骨头的碎裂声。

“今日,便是魔尊重现之期!”

耄耋邪魅狰狞大笑着,密密麻麻的条状皱纹如同波纹般散乱在他面部四周。

他短臂一挥,无数阴翳黑雾如同阴寒冰霜般瞬间流窜全身。刹那间,风起云涌,天穹被阴沉沉的乌云所遮蔽,所过之处,树木皆被阴风连根拔起,幽暗黑翳就此席卷整个荠苨城,天地混沌如鸡子。

“你们看,天怎么黑了?”

热闹非凡的栾秀院内,一人探出头。

周围人闻声,纷纷对着阴霾重重的天际交头接耳。倏然一个地动山摇,整得人心惶惶。

手持端盘的季梵音一手揿住胸口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呼吸急促。喉头如同被蒺藜塞满了般,神色愈发慌乱。

“琴瑟,你去哪里?”

他骗了她!

哥哥竟然对她使诈!

凌厉的阴风刮过,残枝断树盘旋在空中,时不时传来被砸中的凄厉惨叫声。

季梵音刚出院门,如裹挟千钧力道的强风迅猛袭来。她抬手半掩,如同一束逆风中坚如磐石的鸢尾花,踽踽独行。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忽地一阵嘶鸣。

她半眯着眼,鬓发散乱间,惊喜喊了声:“月湖!”

身体悬在半空之中的耄耋,强势掌控胸前已被黑翳侵蚀的碧幽苁佩。他骤然凝聚暗魔之力,朝下方昏迷不醒的罗苋一个划拉,数滴朱红色的凝血,溅洒幽光苁佩……

以覃氏一脉之血,解除封印,启动灵域之地的机关!

轰隆轰隆——

并非雷鸣电闪,却足以震耳欲聋。

躺在地上疼得抽搐的男子,忽觉四周尘土飞扬。他忙攥紧廊柱,透过他惊恐万状的双目,倒映地舆晃荡皲裂的地动山摇。

不只是他眼前的地舆,整个夏府,如同被人启动了机关般,兀自移形换影,片刻,已然黑沉滚滚。

覃蜉蝣早年因痴迷武学而对妻女不闻不问,其妻心灰意冷,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女儿离家出走。他便利用此软肋,套出灵域之地,将迷心咒发挥到极致!

耄耋正得意忘形之际,阴乱沉骸的深处‘嗖‘地一声,飞出一把刚劲浑厚的寒光之剑,直逼祸乱机括的耄耋而来。

集天地灵气的寒剑穿风破翳,与耄耋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双骨节明澈的大掌猛地握住剑柄,修长如山脊般的身躯趁此凝力进攻。

天地苍茫一色,云谲波诡。

嘭——

又一房檐遭到侵袭。

面沉如铁的梁榭潇身轻如燕般旋身跳转,躲开黑雾凝团的功力。二人缠斗了许久,皆未能近彼此之身。

忽地,一锋利如刃般的刀戟夹带着迅猛攻势而来,趁机袭击耄耋看似毫无防御的后背,结果……滚烫如火噬的黑团瞬间砸中无法躲闪的苗愈,四肢百骸具损的他,如重石垂坠,猛跌落地。

“凡夫俗子之力,怎能伤我分毫?”

耄耋如同俯瞰蝼蚁般嗤鼻一笑,黑掌握团,对准已无反手之力的苗愈,眼神阴冷。黑团髣髴寒蛇吐芯般,凶狠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飞身而来的梁榭潇横空劈下一剑,阴翳的黑团骤然湮灭。他再以剑撑顶,抵挡耄耋施展的邪力。背于身后的大掌暗自凝聚光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自恃功强的耄耋。

后者神色猛然惊蛰,欲躲避,为时已晚。右腿瞬间中招,血腥之气登时扩散。半空中的身体如同无可依托的浮萍般飘落,跌撞于地。

这是……灭碾诀!

耄耋不可置信盯着凌乱尘埃中持身赫然正立的梁榭潇,口中如呓语般喃喃:“怎么会……你一介凡人,血肉之躯,怎能习得仙族法术……”

“的确,”一道从天而降的灼光如同旭日般光彩夺目,光束烈烈,倾洒大地,低沉浑厚声响彻四方,“若依你墨守成规之言,他断然无法击伤于你。”

通体雪白发亮的司命星君挥了挥手中拂尘,仙足稳稳落地。

“原来如此!”

耄耋拖着浓血汩汩泻流的残腿,倨傲起身,一双阴狠之目如同嗜血的野兽般残鸷毒辣,指着司命堂而皇之释放‘毒箭’:“老家伙,你敢违背仙、魔、人三界盟约,私相授受此凡人御剑之法!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凡界之人一旦学会御剑之法,便可修炼仙、魔二术!至此,他才恍然大悟,难怪堕入魔道的云逸会彻底惨败于梁榭潇之手!

就在这时,刺啦——

又一抹赤目黑血染满了万物之色。

啪嗒、啪嗒……

耄耋双瞳紧缩,脑袋缓缓下垂,一瞬不瞬盯着

染了赤血的臂肩,错开的视线中,砍断的左臂飞落残破的红廊,转了几圈,抽动中犹带震颤。

“要遭天谴的人是你!”

碎布裹身的凌乱男子,披散的长发如杂草。双掌攥紧锋利的鎏金匕首,粗葛嗓音中带着筹存已久的喑哑之笑。他徐徐抬头,愤怨已久的鹰仁晃出视线,消瘦的面容中,竟是本该早已葬身颖上王宫的云逸!

“魔族老者耄耋,你为一己私欲,设计并杀了我云家满门。我云逸苟且偷生至今,便是为了拿下你的人头,以告慰我云家一百多条人命的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地,手持刀刃的云逸不要命般扑向身负重伤的耄耋。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身为魔族最为年长的老者,怎会轻易被筋脉尽断的云逸所砍杀?

“不---”

从残破廊檐跑出来的绿珠,声线破碎凄楚,髣髴疾风骤雨淋打浮萍。发颤的身形急速扑过去,雾水泛滥的双眸倏然浸满双颊。

“不自量力的东西,今日,便让我亲手了结了你!”

生冷阴寒的黑团髣髴得到了召唤般,从四面八方聚拢于阴翳的掌心。

早有准备的司命拂尘一扬,飘散在空中的光圈径直落向云逸处,垂下一个无形的屏障。拇指揿紧中指,捏了个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散了耄耋的攻势。

“耄耋,本星君劝你早日束手就擒,以免生灵涂炭、罪加一等!”

“罪?”已是断臂之身的耄耋强忍如被锥心的剧痛,单手撑地,一字一句尽是嘲讽,“那我倒要问问,天帝贪恋狩猎,伤我族辈千万,怎就不获罪?”

“天帝受奸人蒙蔽,也已为此付出代价。”

这代价,便是受尽三万年的雷霆鞭策之刑,此后魔族所到之处,仙族一律避让。

司命星君往前行了几步,花白胡子飞散在空中,声线凌厉:“逆天改命本就是大忌,若非天帝许诺仙族绝不会主动开战,你与魔尊旻嬜,早已身首异处!”

逆天改命?

轮廓鲜明的梁榭潇神色一凛,一股莫名的情绪髣髴波澜壮阔的潮水,瞬间喷涌而来。

“那我就让你看看......”耄耋勾唇,诡魅之笑弥漫整张褶皱的枯容,“什么叫做天命所归!”

砰---

整座夏宅的机关推移完毕,已被黑翳完全吞噬的苁佩瞬间飞上空中。紧接着,三方上古令牌逐一飞散,各据一角。三方对顶,呲呲溅散的光泽如火药燃烧的捻子般,噼里啪啦汇成三条滚烫的金线。

夏宅瞬间地动山摇!

“不好!”

他要唤醒魔尊旻嬜!

“司命,你做梦都不会想到,唤醒苁佩的灵域之地,竟在你的足下!”

司命置若罔闻,屏气凝神双手互抵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掌心摩挲片刻,瞬间弹出一个无形屏障,抵挡众人头顶上方掉落的殒命火子。风势愈发迅猛,一如泰山般沉重的火星子砰地一声从砸落屏障。

噗---

“师父!”

梁榭潇如迅猛疾风般奔过去,大掌扶助摇摇欲坠司命的瞬间,掌心沾满黏腻的触感,神色骤然一凛。视线越过他的双肩,如同窟窿般大大小小的烫痕布满整个脊背!

“神族遗物加之上古神器,他若不以己身为屏,你们必死无疑!”

耄耋正欲放肆大笑,面色一个扭曲,四肢痉挛,接连喷出好几口鲜血。

梁榭潇幽眸深沉如邃潭,长睫低垂片刻,旋即以手覆上寒光剑,刃沿逐一沾染御主鲜血。足尖借力一点,凝力御剑飞向顶方的源头。彼时,无数团滚烫如灼火般的黑翳扑簌簌砸下,触上屏障的刹那,梁榭潇如同被一股邪祟的力量四拽八扯,其撕裂感如同五马分尸般,将他重重摔落在地。

“别再费力行这无用之功了,”面容狰狞的耄耋露出残忍至极的笑容,猩红的双目沉冷,“神器一旦启动,无人......”

‘可阻’二字,散乱于再次陷入髣髴‘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天地中。

电闪雷鸣间,四物散发的暗光金泽中,数滴晶莹的血珠已然溅洒三方上古令牌,迅猛喷洒的火星子瞬间偃旗息鼓,四块神物轻飘飘垂落于地。

凌风烈烈的高檐之处,纤细羸弱的季梵音,面上灰黑之痕迹早已散乱风中。固如磐石的素手攥握凝白玉簪,整个身躯依旧维持着适才临危挥洒的英姿持势。长风拂乱她如绸缎般的秀发,默然垂眸,唇色尤为苍白。那细弱嫩白的脊背,早已烫痕累累。

“又是你!”

耄耋怨念丛生,龇牙咧嘴甩出一团黑雾。

鲜红的大掌柔弱无骨撑地,头晕目眩的季梵音只觉四肢瘫软,气若游丝,毫无躲闪的力气。

护妻心切的梁榭潇忙以掌撑身,玄衣飞身一挡,如狂兽般的黑雾瞬间震溃他的五脏六腑。与此同时,一道清隽如修竹般的白影揽住气息奄奄的季梵音,稳落于地。

“哥---”

跌跌撞撞扑向身心所系之人的季梵音,未曾留意身后白衣飘飘的魏剡,褪下的外袍顿落于空中,神色落寞。

素手费力托起身负重伤的梁榭潇,清容氤氲下的季梵音,泪落如珠散,喉头阵阵滞哽:“疼不疼......”

如瓷如玉的素手轻柔拭掉他唇角渗出的血渍,细巧的鼻翼无数次翕合。

莹白垂落的泪痕洒上他的深眸,心上如被钝刀割肉般,一抽一抽的疼。大掌徐徐握紧冰凉的手指,勾起一抹虚弱之笑:“王妃如此聪慧,本王恐以惧内......”

不敢有事!

说完,指腹颤颤巍巍抬起,贴着如凝脂般的清容细细摩挲。

未被此言逗笑的季梵音默然垂眸,整张脸埋在他的指腹中,抿唇未语。

他说:耄耋妄自尊大又目空一切,断然不会在寥寥数人的夏宅动手。

他说:祝寿当日,栾秀院必定人满为患。一旦耄耋现身,你务必驱散人群,确保百姓安全。

他说:吉时将至,我去换套衣服,你呆在此地,勿动!

他说......

千言万谎,费尽心思营造了这么一个假象。

“梁榭潇,”澄澈晶亮的细眸不自觉染满霜色之殇,她轻若无声唤出他的名字,“你许我太平盛世,我许你勠力同心。不离不弃的誓言,言犹在耳......”

“音儿......”

一声如撕肉裂骨般的痛吟打断二人的对话。

再断一腿的耄耋全身抽搐,青筋撑满皱纹密布的狰狞之容。

苗愈持戟对准耄耋,浑身沉冷如冰刀霜箭,声声泣血:“你不仅怂恿云逸夺我五衍之蛊,将苗家一脉逐出‘百万雄师’,还伤我亲妹,杀我兄弟。此仇不共戴天,不杀你,难以平复我内心的仇恨!”

戟起未落,已被拦截。

修长白影虚地一晃,抽出的佩剑恰时阻断苗愈的攻击。

苗愈拧紧眉头,双峰皱成一个川字:“魏剡,你这是作甚?”

下一瞬,魏剡弃掉手中佩剑,眉宇低垂,兀自开口:“耄耋罪行昭著,已然罄竹难书,魏剡并不打算为他求情,惟愿以一命换一命!”

此一举,惊诧了众人。

“你让开,此事与你无关,“苗愈旋戟对准已然鲜血淋漓的耄耋,正气凌然开口,“不论神魔,一旦杀人,必得偿命!”

魏剡岿然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季梵音小心翼翼搀扶着梁榭潇,清眸染满不解。还未来得及深思,苗愈已攥紧长戟,欲发动进攻。

“住手!”

从昏迷中恢复意识的司命任由长发拖地的白衣女子搀扶而起。

是她!

移形换影后的夏宅如同一座难以破解的迷宫,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觅得出路。加之她寻夫心切,心慌意乱之下的选择更是迷中之迷。这时,这位白衣姑娘如同神祇般从天而降,足尖一点,将她带到了此处......

司命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摇摇头,意有所指道:“耄耋,万般皆有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魔族本就该是三界之王,瞅瞅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仙族人,表面一套背后又一套,哪像我魔之一族堂而皇之的欲望,鲜活又张扬!”

“欲深必败,此二字,害死了多少条人命?”

“血流成河拼凑而来的欲望,更能让人血脉偾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