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进门的时候穿着黑西装,白衬衣,虽然没有打领带,但是看上去仍然很正式,甚至有些肃穆。

叶真穿着雪白的病号服靠在床头上,目光非常不善,冷冷的盯着他。

黑泽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花和果篮放到床头。花束是大把的新鲜黄玫瑰,果篮一看就非常精致昂贵,隐约散发出鲜果清澄的芬芳。

叶真却看都不看一眼,嘲讽问:“顾川?”

“挺好听的名字对吧?比串串好多了。”

他口气很淡,显然知道串串的意思是什么,难为他听叶真一口一个串串的叫了这么久,却毫不动怒。

“到现在才来看你,是因为我也才刚出院。你的养父玄鳞先生弄断了我一根肋骨,不过看起来我恢复得比你快。”黑泽非常自然的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问:“你怎么样?”

叶真说:“哎哟,这个我知道,杂种狗总是更耐揍一些……”

玄鳞看着他,眼底瞬间掠过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养气功夫相当好,不管这少年的敌意多么深,语句如何刻薄,他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可惜就算再护主也没用,那老太婆死了,山地崇也废了,可见会叫的狗也不一定有本事,山地仁记得赏你一根骨头没有?……”

“山地家族回日本了。”黑泽打断他道。

“……”叶真蓦然住嘴,敌意深厚的盯着黑泽川。

“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有什么仇,今后打算怎么办,但是到此为止了。山地家族从此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而你也不能千里迢迢跑去日本报仇。你跟这个家族的帐,从此两清了。”

“……”叶真还是不说话,眼底多了点轻蔑的不以为然。

黑泽静静的看着他,病号服对叶真来说非常宽大,衣领下露出一截锁骨,显得少年格外清瘦孤独。晨光越过玻璃窗,在他鼻翼上留下浅浅的阴影,脸颊上细软的茸毛都清晰可见。

他突然有种冲动去摸摸叶真的脸,幸亏手一动,就立刻克制住了。

叶真全神戒备并且反应极快,立刻把身体往后一耸:“你干什么?!想打架吗!”

“……”黑泽沉默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收回手,低声道:“没有。”

叶真怒道:“虽然小爷打不过你,但是也不怕你!小爷这辈子杀的日本人比你认识的还多,下次再动手的话保管废了你!不信你试试!”

黑泽疑道:“你杀过很多人?”

“骗你有钱拿么?倭寇鬼子在我家乡杀了两万人,我们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任凭他们杀么?!”

黑泽有点疑心这话是不是真的,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年头不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很多外国人,却不留下任何线索被人发现,也不被法律制裁;另一方面,看叶真的表情和眼神,他又觉得这孩子没有说大话。

叶真是那种清澄到底,一眼就能看透彻的孩子,如果他逞意气说大话,那他的语气和眼神一定能出卖他。

“……中日甲午战争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况且在那之后,八国联军也侵略过中国,中国也对外发动过战争……”

“那些关我什么事?”叶真冷笑一声打断黑泽,“我不关心什么八国联军,我只知道倭寇鬼子闯进我旅顺城门,杀尽了我所有父老乡亲!如果你父母被强盗杀了,你家的东西被强盗抢了,你还能安然不动的坐在那里念什么礼仪道德,不冲上去跟强盗拼命吗?!”

黑泽愣了愣:“但是时代已经过去了,……”

“对我来说没有!也许对你们来说过去了,你们闯进别人家去,杀了人,然后还把强盗的灵位供在庙里,让后人世世代代去膜拜那些杀了我们的强盗,你们当然要跟我们说‘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当然恨不得我们把祖上的血债全忘光!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过去,告诉你,黑泽川,直到我闭眼断气的那一天都不可能过去!我一辈子都记得我的祖先死在谁手里!”

黑泽几次想打断都没有成功,刚张口就被叶真更加激烈的顶了回去。最终他只能吸了口气,半晌才徐徐吐出来,神情黯然。

“我不可能跟山地家族和解,”叶真最后总结呈词,说:“总有一天我要灭了他们所有人,不管是他们来中国,还是我去日本。”

病房里一片静寂,黑泽低头坐在那里,想劝解却又无从开口。

他想说你现在的生活也不错,为什么非要追着山地家族不放呢?你这么小,就像只年幼的小动物一样懵懂而易受伤害,为什么非要往绝路上走,还一次次把头往墙上撞呢?

难道是龙纪威教育的?那个威名在外的九处处长龙纪威……

等等,黑泽川突然找到疑问所在了。

从他后来在龙纪威家楼下见到叶真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有个模糊的疑问,朦朦胧胧的,却始终困扰着他。

为什么这孩子,会被龙纪威所领养?

他说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杀害,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中日两国的青少年对二战的了解都未必清楚,何况更早以前的中日甲午战争?为什么叶真对当年的旅顺大屠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痛恨到这么咬牙切齿不死不休的地步?

一个荒谬的猜测突然从黑泽脑海里闪过。

不,不可能的,又不是在演电影……

黑泽下意识抬起头,叶真仰着下巴,从眼角斜觑着他。

这个样子其实非常好看,虽然目光是轻蔑的,挑衅的,但是看起来并不让人生气,反而让人心里都柔软下来,想去亲亲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

黑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静了静心,才语气正常而平淡的问:“我那天打中你的膻中穴,隔断了你的足太阴、手太阴,你自己已经把经络冲开了吗?”

叶真冷冷道:“不劳关心。”

“经络受伤长期没有救治,会造成惯性胸闷、内气漫散,最终影响到你以后的修行,这样你也不在乎?”

叶真怒道:“不用你假惺惺!”

黑泽看了他一会儿,平淡道:“那天我本来打算废了你的。”

叶真的目光立刻更加愤怒了。

“因为你对山地家族的仇恨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之外,你杀山地老夫人的时候甚至一点迟疑也没有,我知道你是个比想象里更危险的人物。假以时日,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恐怕你会比我还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应该尽早杜绝你以后成长的可能,让你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年,平稳幸福的生活下去。”

黑泽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清:“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对你还是……有些喜欢的。”

喜欢两个字很模糊,几乎是在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就飞快咽了回去。

“但是事到临头我又迟疑了,”黑泽吸了口气,声音清晰平稳起来:“我既不算你的家人,也不算你的长辈,实在无权替你做出决定。你这样的习武天才百年都未必出现一个,我不想强行剥夺你的天分,万一你不情愿的话,从此就会恨我一辈子。”

黑泽川为人虽然一向克制,但是这话里的暗示非常多,甚至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情不自禁起来。

说完了他又觉得有点不妥,心里有点轻微的懊恼,但是脸上却半点没有表现出来,只专注的盯着叶真。

谁知叶真不仅不解风情,反而当即大怒:“我日你娘——!再给小爷说一遍?!你丫个杂种以为自己是谁,谁是小爷的长辈?!跪下来叫祖宗小爷都不稀罕,现在就给老子滚——!”

黑泽刚一起身,叶真的枕头劈头盖脸砸过来。他一手抓住枕头,刹那间很不是滋味,心说这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同时又突然非常惭愧,觉得自己怎么能对这么年幼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真是鬼迷心窍也不为过了。

“下次再给老子看见,老子废了你!!”叶真顺手抄起果篮,哐当一声狠狠砸下!刹那间水果汁溅了一地外加黑泽一身,要不是先前那个枕头挡着,保不准那篮子能砸黑泽一脸。

黑泽把枕头往床上一扔,大步走上前:“别起来,你……”

他本意是不让叶真暴怒起身,万一伤口没好,骨头错位就糟了——但是这个动作很容易就让叶真产生了误会。

“干你娘!想打架吗你?!”叶真猛的从床上窜起来,顺手抄了床头闹钟就想砸。

黑泽一手抓住他手腕,强行夺下闹钟,皱眉沉声道:“放开!”

“你丫才给小爷放开!楚慈!楚慈——!”

哐当一声门板被人重重推开,黑泽还没反应过来,肩膀突然被人大力往后一扯。刹那间他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啪的一声脸颊剧痛,楚慈一耳光把他脸打偏到了一边去!

楚慈抽人耳光的时候竟然相当优雅,并且极度迅速,正正反反四个耳光抽完,把黑泽轻轻一推,微笑道:“滚吧!”

“……”黑泽半晌没说出来话。楚慈冲进来的时候他正按着叶真的手,又有点心慌意乱,一时便没有反应过来。

况且这个年轻男子手实在是太快了,看上去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并且还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谁知道下手竟然又快又狠,简直是专业水准。

叶真这个不知死活的,竟然还在摇着尾巴上蹿下跳:“楚慈——!楚叔叔——!楚叔叔你最威武了,楚叔叔我爱你——!”

楚慈伸手往大门口一指,笑道:“要我打电话叫警察来请你滚出去么,黑泽先生?”

“……”黑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脸色已经冷静下来,微微欠了欠身道:“多谢指教。”

他转向叶真,刹那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深深的将那少年看了一眼,仿佛要刻在心里一般,几秒钟大步流星的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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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