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进屋就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拉小舟去正房走廊西边的屋子,“姥姥我让他睡会,他累坏了,待会我做晚饭。”

小舟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拉进那边屋子。半间屋子都是炕,小舟瞅瞅夏末,觉得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违和感特别强烈。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小舟没回答,他太困了,本能地就冲着炕上铺好的床褥走去。也不知道夏末在上面铺了多少层厚厚的褥子,他掀开床单看了一下是五条褥子。“我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读的一个故事,是叫豌豆公主还是床垫子公主来着?”

“那你看看现在还能不能硌青了,床垫子小公主。”夏末跟在他身后,催促他快点上去睡觉。“都是干净的,我也没有撒豌豆。”

小舟终于笑了起来,爬上去脱下衣服在松软的床褥间舒服地躺下,一回手拉住夏末的手腕,“能不能陪我躺一会。”

小舟向一边拱了拱,让出地方来。他的头枕在略微有些硬,但是闻起来却有草木清香的枕头上。夏末在他身后爬了上来,睡在他身后,随手扯过薄被来把小舟的肚子盖住。小舟松了口气,翻过身来搂着夏末,头枕在夏末肩头,几乎来不及想这样有没有不妥,就昏睡了过去。

第19章

五天以来第一次踏实睡着,小舟几乎觉得自己刚合了一下眼,就脑袋剧痛地醒了过来。他张开眼迷惑地坐起来,不知身在何处,霞光蒙上窗棂,窗外有一株老杏树,树根靠着一块上部平坦的大石头,摆着一只茶盘,旁边一只小木凳上丢着一只蒲扇。院子的另一半是只葡萄架,茂密的葡萄藤遮出了半个院子的阴凉,半紫半绿的葡萄串静静地垂下来。

一切陌生而宁谧,他张开嘴,试探地想叫一声。他的脑子在本能的控制下,选了最有安全感的词,“哥。”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他一声,他本来是叫给自己听的,这下吃了一惊。他猛地转头盯着门口,想看到是谁要走进来。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夏末走了进来,就像夏日的梦境。

夏末走过来,弯下腰借着窗外夕阳的余晖仔细瞧他, “睡好了吗?没有中暑吧?”他没吭声,夏末的手上都是水,带了一点淡淡的鱼腥味,大概本来正在收拾鱼,急匆匆冲了一下水就过来了。他凑过来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照顾小孩子一样的温柔,“有点热,是睡热的吗?”

“睡的。”他点点头。“睡糊涂了,忘记在哪。”他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换来夏末一笑。

“要不要起来?白天睡多了不舒服,等吃了晚饭再睡。你的那身脏衣服被姥姥拿去洗了,你穿我的吧。”

小舟“啊”了一声,夏末把衣服勾过来给他,“没事,反正老人家闲不住。我在后面厨房里,你换了衣服出来凉快凉快。”

小舟独自松了口气,穿上夏末给他的短裤和t恤,从夏末给他铺的一大堆厚褥子上爬下去,走出门就听见说话声。夕阳在走廊里投进长长的影子,他顺着声音向走廊后头走去,厨房里夏末正蹲在地上摘菜,他姥姥坐在小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陈年杂谷子的事,声音却出奇地温暖,“后来那两只狼就一直跟着我,我舅舅就说啊,不要回头看它,就慢慢地走自己的,它不会跟来。我跟小姐妹们背着书包,谁都不敢回头看,心里想着舅舅说的慢慢走慢慢走,可是脚底下越倒扯越快,最后看到小学门口的时候大家都飞跑起来了。”

夏末笑了起来,“狼有大黄这么大吗?”

大黄一定是指夏末脚边的那只大狗,大狗紧紧贴着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一老一少,加上一只懒散的大狗,小舟能想象到的乡村生活,也就是这样了。

大黄突然抖了抖毛站起来,夏末回了一下头看见小舟,吃了一惊。

“小舟你进来了!哦天呐,姥姥你看到了吗,大黄没咬他。”

外婆抬起头来也有些惊讶,不过絮絮叨叨说得慈祥缓慢,“连一声都没叫,小舟身上有咱们家人的味呢。大黄什么都分的出来。”

小舟不好意思的走近了一步,大黄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端着大型犬的范儿,踱到小舟身边,身高到了小舟的胯。小舟多少有点忌惮它,它凑近小舟仔细闻了闻,突然没羞没臊地用嘴掀开小舟的t恤,脸埋在他的衣服里细闻。

一股热气喷上了小舟的后腰,他顿时身子就僵住了,狗毛痒痒地扎人。小舟没养过狗,见着大狗多少有点害怕,只不过身为男人不想表现的太胆怯。

“它认你,真奇怪。它能分辨出自己家人的味道,它第一回见我表弟的时候也没叫过,我还以为只有血缘相近的人在狗闻起来才差不多呢。现在它是在记住你,以后你再来它都认得你。”夏末兴致勃勃地给他解释,跟所有养狗爱狗的人一样,压根没发现人家在害怕。

小舟点点头,突然间后腰上刷地凉了一下,小舟“啊”地一声大叫出来,跳起来窜到夏末的另一边去,“它舔我!”

夏末哈哈大笑,伸手挡住饶有兴致尾随着小舟的大狗,“行了行了大黄你别欺负小孩了。小舟你也摸摸它,摸摸头,在大狗面前你不能露出害怕的样子,要摆出主人的气势,否则它就会认为它地位比你高,没事就会欺负你。”

“是吗?”小舟战战兢兢地说,伸手在大黄的脑袋上抚摸。大狗果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但是小舟也发现了,它仍旧在观察他。果然,大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似乎是咆哮的怪声,以人类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猛地抬头,张开巨大的嘴,一口就咬住了小舟的整只手。

“啊——”小舟尖叫一声,心道这手要废。

夏末扔下手里正在摘的芹菜,一巴掌打在狗脑袋上,“快吐出来,欺负他上瘾了是吧?”

大狗被夏末吆喝一下立刻神情变得讨好,松开小舟的手,凑过去往夏末身上蹭。小舟刚才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想到手其实一点都不疼,举起手看了一眼,除了有狗的口水之外,手上连个狗牙留下的划痕都没有。

外婆笑得手里的菜都拿不住,“这狗最好讨孩子厌。莫怕,莫怕,它没咬过人,就是性子讨厌。”说完教训大黄,“再不听话就不让你进屋了,坏东西。”大狗嗓子眼呜咽了几声,趴在地上甩尾巴。

外婆给小舟解释,“养了十年的老狗了,人说话它都能听得懂,什么都明白,就差不会说人话了,没事就故意使坏。”

“没关系,没关系。”小舟赶紧说,讨好地伸手又摸了摸狗,那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摇起尾巴暗抽他的小腿,被夏末给踹了一脚。

小舟忍不住笑,厨房的锅里散发出红烧鱼的香味,夏末站起身去切菜,小舟在板凳上坐着没动。外婆就拉着他唠叨些闲话,说大黄平日里打鸡追鸟的趣事,问小舟这一路是怎么进山的,在那边的苦村子里住了几天是不是委屈了,又问小舟小时候的事。

小舟都认真回答了,夏末的外婆说话慢悠悠的,疼小孩的老人家,眼角有孩子气的顽皮。在老人身上,能看到那种熟悉的夏末式的乐天态度,小舟在她身边待得很自在。

夏末在一旁快手快脚地准备晚餐,小舟知道他在听着他们说话,时不时地他就会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跟夏末的视线相对,他就忍不住微笑。

“晚上在院子里笼堆火,烤玉米怎么样?”夏末笑了一下就又想起新玩法。

外婆起身去房后的园子里要摘点香菜准备放进鱼锅里,小舟也跟着起来站到夏末旁边看他炒菜。

“有趣么?”夏末问他。

小舟靠在他胳膊上,“肚子饿。”

“是吧,乖小孩要听哥哥的话,吃不饱睡不好难受吧?”夏末哗啦哗啦地翻着锅,说小孩似的,“哥哥说你受不了,你就肯定受不了。怎么样?一出家门钱就丢了吧!”

小舟的脸腾地红了,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如果早想到夏末会知道的话,就不该急急忙忙让陶陶把钱转回去。花了就花了,夏末不会在乎,他应该有这个自信才是。要不是他还钱火上浇油,恐怕夏末也不会在见了他以后不咸不淡地损他。

“小舟,我跟你商量个事。”夏末调小了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从厨房的西窗户照进来,在乡村傍晚的宁谧里,夏末的神情很柔和。小舟跟夏末对视着,从前身高不够,到现在小舟也总觉得自己没他高,总忘记去看他的眼睛。现在仔细看进去,看着夏末在认真地看着自己,他早该知道夏末不是心血来潮地发善心,不是随便示好转眼翻脸的人。他连这个都怀疑,就是连八岁那年都不如的蠢孩子了。

“以后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就比如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钱给弄丢了这样的事吧,能不能马上给你哥打个电话?”夏末说,倍感挫败。“你还是小舟吧?”

小舟转开头,后退了半步,夏末闷闷地转头看火,他的脸贴在了夏末的肩后。“瞎说。”他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裤子还是夏末给他的。“我没有丢钱!”

“哈哈,你就嘴硬是吧?”夏末往菜里撒了盐,“是不是坐夜车被人把钱摸光了?贞操没被摸去吧?”

小舟莫名红了脸,拿他哥没法子。

晚饭摆在堂屋里,一桌子鱼肉俱全,外婆盛满了三碗饭,小舟灰溜溜地坐在夏末身边,自己都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可夏末攥着两双筷子看小舟——就是不给他筷子。

“我做饭的手艺不错吧?”他洋洋得意地看着小舟。

小舟点点头。

“锅碗瓢盆连菜板都是我亲自刷的,饭菜也都干净,放心吃吧。我对你够不够好?”

小舟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尴尬得耳根发烧。

“说啊,我对你好不好?不说就不给你饭吃,饿死你。”夏末无赖地犯混,小舟看了他一眼,夏末也不顾他的窘迫。

还是外婆看不下去眼了,“夏末,他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还像逗小孩子一样欺负他。”

“瞎说,他是小孩的时候我才没欺负过他,他那时候乖乖可爱,不像现在这么混蛋。”夏末说,就是不肯放过小舟,半真半假地看着小舟,“快说啊。”

“快把筷子给他,别闹他了。”外婆笑呵呵地劝孙子,可是慈祥的老人没什么力度,说了夏末也不听。门口大黄晃晃荡荡地走过来趴下,委屈地哼了一声。外婆“哎呦”了一下,“忘记给它狗食了。”

夏末又用筷子戳了一下小舟的脸,小舟一直一声不吭,眼看着外婆背过身去,猛地抓住夏末那烦人的手腕,一口咬在夏末的小臂上。

夏末痛呼半声又忍住,小舟也不松口,夏末看着他一脑袋软毛笑着哎呦,“小狮子狗是吧,哎呦,哎呦,给你筷子,哎呦快松口。”夏末丢下筷子,说是那么说,但右胳膊被按着咬,左手还趁机在小舟头发上团了两把,把小舟的头发揉成鸟窝。

小舟也没管头发,一顿饭一声不吭地就顾着吃了,夏末在旁边一边跟他姥姥聊天一边不时地帮他夹菜。小舟吃的慢条斯理,无声无息,连筷子拨饭的样子都是轻轻的,不过夏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才吃了一碗饭的三分之一,小舟已经去盛第二碗饭了。

“混蛋孩子!”夏末蹙眉对着他背影恼火地说。

外婆护孩子,立刻有些慌了,“夏末你说什么呢?孩子吃快点怎么了?你这么说孩子还怎么吃饭了?”

“不是我要骂他。”夏末无奈地说,但是又压不住脾气,“姥姥不知道他平时不这么吃饭的,这要把他饿到什么份上他才能这样啊?我说让他不要去支狗屁教,他非要去,气得我脑袋都疼。水土不服,环境也不适应,搞出病来怎么办?这位小天才还在来的路上就把钱给丢了——我操你要是被人拐走卖了怎么办?对了你又不是没被卖过!”夏末越说越生气。

“外孙你越说越没谱了,谁拐他一个大小伙子啊?”

“那谁知道了?兴许谁家寡妇想要他。”

小舟端着盛满的饭碗回来,夏末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外婆就哄小孩,“莫理他,好孩子你多吃点,到了姥姥家就是自己家。”

夏末还是火大,刚要继续骂他,就被外婆打了一筷头,“你要说他等吃了饭再说。”

小舟捧着饭碗看着夏末被打得歪头,就没忍住“嗤”了一声,看见夏末的脸色不善,又连忙忍住。安安静静地坐下接着吃,夏末好容易忍下恼火,低头继续吃饭,小舟的筷子伸过来,一声不吭地把一块排骨放在他的碗边。

他还想生气,却没绷住笑,“你别以为一块我做的排骨就能道歉。”

又一块排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碗边上。他抬起手挡着下半张脸,想忍住笑,但以他的性格这事实在成功不了。小舟还在旁边特别小心地问,“那两块呢?”

他嗤地笑出声来,小舟就在旁边得寸进尺,“你做饭不就是给姥姥和我吃的吗?你还唧唧歪歪……”

夏末刚转身,他急忙转了风头,先叫道,“狗吃食还不打呢!”

夏末伸过去的手就只好捅了他一下,又恼又无奈地吐了口气,“那你快吃吧,小混蛋。米饭要是不够吃,还有剩下的馒头。要吃吗?”

小舟点点头,夏末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搞这么可怜,你说你……”小舟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吃你吃。”

“这就是了嘛。”老人家在旁边唠叨,教训孙子,“他年纪小,没爹没娘从小受委屈,看着胆子也不大,你要好好待他。他生得这么俊,面皮薄的像闺女似的,搁得住你那么风风火火的脾气么?我看你都吓着孩子了。”

小舟扒了几口饭,夏末一直看着他。外婆还在那边唠叨教训呢,他低声问小舟,“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鸡蛋糕。”小舟立即小声说,转眼看着夏末。夏末听了要求就仿佛得了宝贝,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笑就在唇边。

晚上他们一左一右地陪外婆看电视,大黄就趴在夏末脚下。外婆最爱看的节目就是电视相亲,从男选女看到女选男,诸般评论般不般配。

小舟本来从不看电视,但是听得乐呵呵的,外婆就喜欢这样的乖孩子。不像夏末,在另一边炕头歪着,手指头噼噼啪啪不停按着手机。

“塔塔塔塔。”外婆突然说。

夏末在那边怔了一下,抬起脖子迷惑地看他外婆。小舟在老人另一边笑抽过去,“姥姥在模仿你按手机的声音,说你烦人,低头族。”

夏末大笑起来。

“我大孙这是又有对象了?”姥姥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仔细看了看外孙子。

夏末含糊地不想跟家里人谈女朋友的事,谁知道小舟在另一边立刻替他回答,“有了。叫梁澜。”

“哎呀,这年月还叫兰啊红的,太土气了。”外婆说。

夏末就听见外婆身子的另一边小舟嗤得一声,不知是不是笑背过气去了。他又不好不顺从外婆,“是……有点吧。”

“你看电视上这些相亲处对象的,海外留学才女陪北大博士,郎才女貌,就要这样般配才好。你也是留学回来的,你的小对象是什么学位?”

“学士。”

夏末又没来得及开口,还是小舟在那边抢先替他说的,他想瞪小舟一眼,可是他几乎就躲在外婆身后,他刚好看不见他。这小混蛋可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学士是什么?”外婆糊涂了,“我就知道你念了硕士,没两年又是博士毕业了。学士是博士上头的吗?”

“姥姥,大学本科四年毕业的时候就是学士,嘿嘿。”小舟不知怎么的活泼起来了。

“哎呀天。”外婆终于明白过来了,“大学毕业还有个称号!那可不行,不配我外孙。”

夏末头疼了,倒是外婆身后那混蛋分明又笑了。

“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什么?”外婆沉思了一下,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又问道。

“一个二本师范大学的非师范专业,学市场营销的。”小舟活泼泼地说,“姥姥,就是学怎么把东西卖出去的。”

“卖东西还用学?”外婆回头跟小舟唠上了,“拿个扁担把桃子挑到马路边上,不用吆喝都卖得出去。还用花钱去大学里学这个?大学还教这个?”

“教的。”小舟说,“不过哥哥的女朋友很上进,开了个公司,做婚礼策划,就是帮人忙结婚的事。”

“那也不好。夏末他爸也开个小公司啊,我听他说现在拿不了多少钱就能开公司,小年轻今天开了明天关了,算不得数的。姑娘家还是有个稳定的工作好。再说上回夏末他表舅家的三姐结婚,我也去了,那丫头花钱找人给化妆,还帮着租车,就是一伙打杂的,也说是叫婚礼策划,我记得这个名字。就是干这个的不是?”外婆皱了眉头跟小舟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