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声音不大,小舟顺从地把杯子给他了,顺便靠在他胳膊上。梁澜在朋友面前很少跟夏末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似乎说过朋友们都在,两个人过分亲密会让其他人显得有距离,“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小舟感觉酒精在他胸口里缓缓烧了起来。有人爱你,有人愿意跟你亲近,那是多么珍贵的事。活一辈子很难超过百年,去掉不认识的时候,去掉各自奔忙的时候,去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能有几天可供纠缠的?难道不是一直牵着手才好的吗?什么都有的人,从来都分不清哪些是珍贵的,哪些才是真正一钱不值的。

“燕子说的这么沧桑,我都要哭了。”梁澜感慨道,“不过,知道吗,那天其实我特别感动。本来那天是我最窝火的一天,整周都特别累,周末起大早还被骂得狗血喷头,所以那天我特别没出息,就躲在酒店一个僻静走廊里哭,我当时真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我没想到燕子会来找我,还跟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陪我一起骂那个泼妇。结果,真的,那本来该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最后变成了我最感动的一天。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几个好哥们,我跟夏末将来肯定会走到一起,所以我真不在乎为人作嫁衣的活,这都是积德的事,真的你们别笑。我跟夏末肯定是有缘,但是我觉得我跟你们的缘分更特别。咱们几个是有缘分才能走到一起做这份事业,应该好好珍惜这份缘分。”

“妹子,说得太好了。”丁一举起酒杯,“要为咱们的缘分干一杯。来小舟,你是最小的,但是最有才华,哥哥们希望以后能跟你多合作几年。还有夏哥,今天要叫哥,不过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叫妹夫了,祝你跟小澜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干杯。”

小舟喝了一口夏末推给他的饮料,喝到口里就皱了皱眉头,是雪碧。夏末把他吐过的杯子放到一边,自自然然地喝起他弟弟刚才喝的那杯高度酒。

但是话题还是就此有些低落,理想碰撞现实,人人都觉得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多多少少抱怨,似有似无的动摇。

小舟贴在夏末的身边一口口品他的雪碧,对他们的话听入耳的少,大概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玩的高兴的人。

“现在创业的人大部分都抱怨不景气。”胖燕子又说,“不过也不怪大家抱怨,我一个发小现在一个国企上班,一个月工资小一万,听着不算多,可是人家去年朝九晚五地上着轻松班,结果效益好一年就发了48个月的工资。这也忒不公平了。”

“那确实不错,收入稳定,工作清闲。我现在有时候也觉得很累,理想是理想,现实还是现实。”梁澜说,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末,“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换个工作也不错,大学老师是个养人的工作是不假,但不是太适合男人去做。”

小舟被这夫妻般的对话吸引住了,转头打量着梁澜,看起来她不是太在乎夏末那些牛逼论文,可能夏末也没跟她说过。小舟能察觉到夏末不太爱聊他自己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曲高和寡,会被诋毁逼格太高。

梁澜可能是觉得夏末很闲,每天不是骑自行车爬山要么就是跟朋友喝酒吃饭,小舟知道夏末是在靠老师旧年的关系极力活动,想给实验室弄下项目来。“钱紧就不能开工,钱啊钱。”这是夏末偶尔念叨过的话,念叨完了就在窗前沉思。这是夏末偶尔像学者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念叨的还是钱的事。

当然这种逼格太高的事不适合过日子,夏末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傻逼。夏末有时候也回来得很晚,按他说的他在给民航当病理分析师。他在国外的日子没有白扔,他在那边混过一些非常实际的地方,民航修飞机的那伙人有时候找不到问题所在,需要夏末给掌一眼。日子久了,那边就希望拉夏末跳槽,但是看起来夏末从来没跟梁澜提过这件事。

有时候夏末也会接一些报酬过五位数的零活,夏末自嘲说自己是高级技工。小舟不敢苟同,毕竟他专业太特别。上次某学校在领导检查之前把一架借来的旧战斗机给拆了,为得是讲解教学。可是拆飞机的能耐不少人都有,到了检查的前一天却始终没人能装的回去。夏末那天晚上一晚上没回家,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才满眼通红地回来。这事小舟敢肯定夏末也没跟梁澜说,不然梁澜看夏末的神色也不该是这样的。只是夏末似乎浑然不觉,小舟有时候觉得夏末可能是过于自信了,导致了很多盲区。

“回头再说。”小舟听见夏末淡淡地说。

“那好吧,不过我劝你再想想。”梁澜说,似乎不大高兴,但是这话也不适合当着别人面前说。“你暑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带小舟出去玩。”夏末说,“冲浪是个不错的选择,是吧小舟?”

“你要跟弟弟去过暑假?”梁澜没控制住声调,“不陪女朋友?”

小舟觉得这场景搞得自己特别像人家老公前妻的孩子,就冲着梁澜这厌恶他的声调,他一时叛逆心起真想立时答应下来,把夏末拐到国外,一夏天都让梁澜见不着。

但是……

“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吗,我定好了要去乡下支教。”小舟冷静地说,“明天就出发。”

夏末的酒杯不轻不重地撂到桌面上,他转头看着小舟。小舟控制着自己没去碰夏末的视线,但是夏末的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不是也跟你说了好几遍不许去吗?”

小舟怔了一下,他从来没听过这种教训孩子的严厉口吻,谁都不曾这么说过他。他从小懂事,他爸不需要教训他,他妈一直照顾弟弟,也不太跟他说话。所以一时之间,不知是因为稀奇,还是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懵懂地反应不过来。

“但是那是我的事。”小舟的口气有些冷了。

夏末被顶得愣了一下,沉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小舟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好了,他抬起头环顾周围,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喝酒的哥们也感觉到不对,但那是别人家的事,不便在没听明白的时候贸然插嘴。梁澜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情,她可能从未见过夏末气场全开的真面目,说实话连小舟也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依稀有一些这样的印象,但早已不清晰了,夏末在他身边一直是好脾气的哥哥。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夏末的脸上,夏末的脸上没有半点平日的笑意,目光犀利,刻得小舟的心头难过,方才微醺的眩晕立时消散,世界仿佛在他的观感中变得无比清晰。他害怕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那种感觉,如同乍然醒来,寒夜里迷雾重重,幡然醒悟过来知道这样的深泽梦魇才是真实的,留恋的温暖灯火才是大梦一场。

“我没有什么意思。”小舟静了片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要跟哥哥发脾气了的时候,他突然委屈地软下了声调,说了一句像是认错的话。希望夏末能够收回恼怒冰冷的目光,不至于跟他生气。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够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足够缓和了,夏末没有再拿出质问的架势,但是脾气上来也没有下去。

“明天不许去。”

“去是一定要去的,明天带队老师还要等我集合。”

夏末没有想到小舟软软却坚决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刚压下的火又起来了,“我跟你说的话都没用是不是?算了,你跟我走,咱们去外边说。”

小舟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夏末一把扯起来,他难堪地拖拖拉拉着被夏末一直扯到门口。夏末到门外一把松开他,就开始骂他,农村如何条件不好,他一个城市长大的小孩,家庭条件又那么好,根本就受不了什么什么的。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自虐倾向还是怎的,非要怎么遭罪怎么来。

刚才他女朋友觉得他工作太清闲没有上进心不赚钱的时候,他都没生气,现在为这么点事就要发脾气。小舟一肚子难过,被夏末的怒火喷得脚跟发软,那些孩子气的委屈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幼稚的坏孩子,嚷嚷不休地在他心里跟夏末对喊着谁都可以说我,但你不可以说我,谁都可以对我不好,但你要温柔对我,只有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说话啊!”夏末恼火地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听点话吗?别人支教就是去附近乡下玩玩,你要那样我也不管你,你看看你去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是在山里?你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去那地方很危险。你告诉我,你究竟觉得你去乡下到底能锻炼个什么出来?还是你就是爱心泛滥,你爱心泛滥你不能把你星巴克的工资捐成儿童午餐吗?我要给你爸打电话说这件事。”

“我不是小孩。”小舟冷冰冰地说,“你也别把我说的好像小女孩似的,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干涉,也不用找我爸。比现在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也平安度过了,你没必要这么操心。”

夏末沉默地看了一会小舟冷淡的面色,叹了口气转开头看着街上的车流,“我就问你,你当我是你哥哥吗?”

小舟咬住了嘴唇,紧紧地盯着夏末的脸,想着夏末如此轻松地问出这句话。

“要是我自己想多了,你不这么想,那我也就确实是管多了,操心多了。”

小舟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微微地颤抖,夏末很会折磨他,虽然夏末自己可能不觉的是这样。小舟咬紧嘴唇止住嘴唇的颤抖,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他也很纳闷自己的自然应对机制竟然是发笑。

“你就不想跟哥哥一起过暑假吗?”夏末放弃了要小舟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口气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哄小孩了,“我觉得咱们两个能过的很快乐,不是吗?”

小舟颤抖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躲避这几乎无法拒绝的诱惑,他在夜晚的街边看着夏末的侧脸,想象着曾经渴望的东西垂手可得。他心底那个方才委屈过的孩子又在叫嚣着答应他抱抱他求他亲亲!

小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压住心底孩子的亢奋,用的力气之大,他的眼睛都烧热了,略略地潮湿。

但那是不可以的,不管他怎么渴望,夏末都不是他的,不真的是他的,他注定没有家人,一无所有。夏末是梁澜的,也或许会是其他女人的,总之夏末将会有他自己的小家庭,小的容不下一个奇怪的弟弟。

他可以容许自己住在夏末的家里,待在夏末身旁一会,但是他不能要得再多了,他们也不应该再继续有过多过深的感情。

“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小舟看着地面,听见自己开口拒绝了,但是没有说的更明确,他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你什么意思?”夏末生硬的声调打破了他所希望的后路,烦躁地说,“你就非得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是吗?”

原来这就是不近人情。小舟看着人行路上拼接的地砖,落满了附近树上细碎的花瓣,夜半散发着熏人的香气。怪不得他也觉得自己很怪,不近人情的怪小孩,人人都这么说。

“我要走了。”小舟听见自己宣布,“今晚我要回寝室去住。明天要走的很早,不去打扰哥了。”

他要逃跑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夏末,但是远远隔着点距离也很好,他知道彼此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联系的,这样就够了。

谁知道夏末真的生气了,不容他再说话,也懒得再跟他说话。“好你走吧。”夏末说,挥了挥手,“赶紧走!”

被他哥哥赶走,这是夏小舟想都没有想过的情景。他惊慌失措地在夏末的面前站了最后三秒钟,懦弱地感受了一次世界崩塌。

他转身匆匆地走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匆匆而过。谁也不是谁的谁,说分开就分开了,恼了,就没了。没有血缘,不是能够缠绵纠葛的爱情,不会有人来追他,再给他一个后悔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好像完全凭借本能。他回到寝室楼下。他没有带自己的东西去夏末那里,连衣服多半都是夏末给他买的,现在他也不用去收拾,免了一重尴尬。这么想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好像早就存着住几天就走的心思,夏末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

天空的黑暗渐渐变成深蓝色的时候,小舟才知道一夜已经过去了,他在寝室楼下坐了一宿,却没感觉到时间有那么长。

第18章

清晨小舟背着包上了火车,下午在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小城市下车。他没有小城市的生活经验,在拥挤混乱的小街道上有些辨不清方向,好容易才找到汽车站。他没有心情找地方吃饭,就从这里直接上了长途大巴,到这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状态不错。

大巴车开出去以后,有一半的时间路况都很差,车开的很慢,颠簸得却很厉害。小舟平生第一次经历了巴士车上的夜晚,他已经不大去想夏末了,不管想多少次,他都会选择自己。他的生活不会为了夏末的再次出现而改变,他的计划就是感受尽可能多的生活。

所以他现在可以往自己心中的本子上记录崭新的生活经验了:路况糟糕,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有一个嗓音洪亮的小孩每隔五分钟就会哭一次,每次哭一个小时;一个女孩在开车两个小时以后吐在了车上;有人带了两只大公鸡,他敢肯定它们一定拉了。比拉屎公鸡和呕吐女孩更烦人的是一对衣着粗俗的中年夫妻,他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吵架,极尽尖酸之能,互相挖苦贬低对方,小舟开始还好奇地听了听,后来崩溃地扯上了耳机。

这就是婚姻生活。

小舟想象夏末跟梁澜结婚以后的样子,梁澜会觉得夏末不算会赚钱,夏末懒得跟她说话的毛病会变得更严重,不过一切等他们有孩子以后就会好很多。

他没法再看书了,车颠簸得快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他掏出手机来看看,一路上时不时地没信号,手机耗电格外地快,现在已经开始了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报警。他用最后的电量刷了朋友圈,夏末发了一张骑行照片,下面附着数据,巡航时速37,体能强得像神经病。换句话说,夏末的生活一如既往。

小舟关上了手机,终于蜷缩在铺位上糊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翠绿的大山逼近车窗,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蛮荒和恣意。

没过多久车便停在了一个更小的镇子里,镇子夹在几座山势略微平缓的山丘之间,所有人都在这里下了车。其实,小舟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镇子。他漫步到街角,发觉单拿出这里的一家店铺来看也跟小县城的商铺没什么区别,生活起来不会像夏末说的那么脱离现代文明。但接下来他就发现他无路可走了——这镇子只有一条五百米不到的商业街。再走下去就是平房院子间夹着的小路,路上还游荡着懒洋洋的土狗。

小舟打听了一下,这里叫做八里陀,他核对了一下早上领队老师给他的出发通知单,上面写着是让他到这么个地方,等着人来接他。所以这里还不是终点站,不知道下一程需不需要坐牛车。

他背着双肩包,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苍茫的绿色,眼望着如黛的远山,深深地呼吸了山里清新得几乎甘甜的空气,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有点牛逼的。能在那样邋遢肮脏的车铺位上睡一宿,一觉醒来发现生活将自己抛到了世界寂静的角落——至少夏末肯定没有这么高的逼格,丫才是城里小孩。

他觉得心情痛快了许多,肚子也跟着饿了,闻到早餐棚子里的阵阵香气,第一次有急切想吃路边摊的欲望。他伸手去掏钱包,突然怔了一下,猛地转身盯着刚拉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巴士车,一边上上下下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那车现在已经空了,连司机都不知道哪去了。

“我操。”小舟第一次顺口骂人。 经过昨晚那半宿质量奇差的睡眠,他身上所有口袋都被人摸了个干干净净。

小舟赶紧甩下背包,幸好手机因为没电很早就被他放进背包,他睡着的时候背包就被他挤在身体和车窗之间。他翻出移动充电器插在手机上面,接着翻遍了背包的每个角落,仍旧一分钱都没找到,他的银行卡跟着钱包一起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学生卡和身份证没在钱包里。

但是他也不能一分钱都没有地这么等着,他考虑到自己也许他可以跟前来接他的人说明情况,跟他借点钱。但是需要支教的地方可能不会太富裕,也许人家不愿意借钱给陌生人。况且他在这里已经转了两圈了也没看到有人来接他,如果接洽中间出了问题他可能要自己找车去目的地。他昨天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饿的半死。

他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地从背包里拿出昨天在读的那本书,拿着书甩了两下,从书里甩出一张银行卡来。夏末的工资卡他一直拿着当书签用,虽然明知道应该悄悄放回夏末的抽屉里,可是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做。

他在巴士车停靠的简易车站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来接他的人,夏末的工资卡在他的指尖不停地翻动着。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跟着阴凉的树影挪了好几个地方,还是没有人来接他,他已经饿过了头不觉得什么,但是缺水让他的嘴唇干涩的破了一层皮,喉咙似乎已经粘在一起。

小舟在正午的酷热里头晕眼花了一阵子,决定豁出去了,虽然很丢人现眼,可是夏末总不会希望他被渴死饿死。

他走到隔壁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村镇银行,用夏末的卡在唯一的一台atm机上取了1000块钱,再给陶可打了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尽快给这张卡转进1000块钱来。陶可一个小时以后回他短信说已经办完了,那时候他已经一口气喝了三瓶水,吃完了四个面包。

他希望夏末不要发现这件事,如果夏末的银行卡没有开通短信服务的话,夏末根本就不会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下午两点的时候,小舟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弱男人,也可能不到四十岁,山里人比较显老。

那男人神情忧郁,用有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小舟他叫南富贵,是孤山子屯里唯一的老师,一个民办教师。很高兴小舟来这里,他明天就要去大城市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最好小舟能在四十天的暑假里替他把九月份和十月份的课都赶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晚回来两个月,多赚点钱。

小舟先是想到他这名字太不吉利,着实难富贵,再对地名大吃一惊,他还以为通知书上印错了呢,这回亲耳听了,也不知道地底下有没有金矿。

不管怎么说,小舟答应了他的话,说自己会尽量按照他的要求来。南富贵忧郁地点点头,看起来也不太爱攀谈,只问他还有多少行李。

小舟有些尴尬,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以及手机笔记本,不知道按照这里人的习惯是不是他其实应该把被褥都背来,他在火车站看过民工是这样旅行的。“其他东西我会让我朋友邮寄过来的。”他告诉南富贵。

南富贵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推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舟放了点心,至少不是牛车。但是要他上一个陌生人的摩托车后座,他还是不大舒服,城市生活早已习惯礼貌的社交距离。让他选他宁愿抱着夏末的腰,而不是一个一身烟油臭味的陌生人。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小舟勉勉强强上了摩托车,手抚在侧面。没有任何征兆,那个看起来忧郁瘦弱又贫穷的可怜男人,猛地加速启动,小舟差点被甩下去。

车驶出了八里陀立刻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摩托车开出去半个小时以后小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是摩托车来接他,而不是让他自己寻巴士车进山。这里的山路崎岖盘绕,更糟糕的是根本就不是柏油路。真正意义上的路,过了八里陀之后就没了。小舟一路上只偶尔看到几辆长城越野车,如同非洲叛军般在山路上狂飙突进,车上挂着某某工程部的标识,看来国家在这一带开始钻山修路了,一旦交通发达,也许就不会闭塞的连老师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小舟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时不时甩个90度角的山路,这个南富贵老师以至少80公里的时速狂奔,几乎是那破摩托的极限速度。每一次转弯,小舟都要压制住惨叫的本能,盘山路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悬崖,甩下悬崖就会摔成肉饼。

他在猎猎的山风里,手臂抽搐地紧紧抓着摩托车座,回想起夏末说的话,有那么一阵子极度怀疑自己的确就是中二病患者,根本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明智。

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了一个地势平坦的山谷,植被茂密,一条小河宛若银链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在谷底汇入一条大河。美丽的让人无法呼吸,小舟在山坡上的村口站了一会,隐约的似曾相识。

“你住我家,我媳妇一直在北京打工,我明天也要去了,家里再没人了。对了,我家就是学校。”南富贵说。他带着小舟进村,村子不大,路过的人都在打量小舟,几个顽童跑来跑去。

小舟看南富贵的年纪,觉得他应该有孩子,但看他的样子也不大好问。这个村子很少有男人,路过的都是女人,偶尔有几个男人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

“男人都在外头打工挣大钱。”南富贵阴郁地说。小舟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他的潜台词,他家是媳妇在外头打工“挣大钱”,他自认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学校一共五个班,小学到初中都有。学生有本村的,也有附近几个村的。”南富贵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把他带到一个破院子里,小舟看出来南富贵的房子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下等了。“乡政府曾经把孩子都收到中心校去,但是这里太远了,校车出过一次事,后来很多人家就不送孩子去念书了,才又有了这里。”

“家里米面都有,隔壁王婶做菜会带出来你的,这是事先说好的,你的伙食费上个月我已经领回来了。”南富贵打开门,“这是附近几个路远的孩子睡午觉的床,今晚你就睡这。”

小舟走进门去,屋里采光不好,有一股湿润的霉味,在明亮的地方站久了刚进去眼睛不太适应,只觉得昏暗一团。

“条件不好,你们城里人可能适应不了。”南富贵大概是看小舟在屋子中间站着不动,所以说了一句。

“没事,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小舟说,回头一看身后人都没影了。

小舟无可奈何地把包放在一张靠窗的床上,回头打量着屋里,靠墙放着四张小床,另有一张不大的木头桌子,一只粗打的木头脸盆架子,上面放着一只塑料盆。地上铺的是红砖,小舟好奇地踱了踱脚,脚下的砖头微微动了动,砖缝之间填充的竟然就是泥土。有些砖块已经碎了,用了更多的泥土把空隙填满。小舟从来不知道室内还有铺红砖的,他一时兴起真想抠出一块来看看。纯粹学术目的,想知道这些砖就是铺上的呢,还是砖底下粘了类似混凝土的东西。

正在犹豫之间,突然墙角爬出一只手掌长的蜈蚣,小舟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给蜈蚣让开路。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阿姨跟他说看见蜈蚣就要闭嘴,不然被蜈蚣爬进嗓子里,就要变哑巴。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童年故事的威力总能深入人心,演练成本能。

这么着山村的第一夜,即使小舟车马劳顿,可还是睡不着觉。首先的问题就是他比床长,睡觉必须略微蜷缩着,他躺得很不舒服。再说他翻开床铺发觉床上铺的第一层是草垫子,或许是芦苇编的,他很担心草垫里有虫子窝。草垫上只铺了一条薄薄的褥子,大概是学生的东西,褥子看起来都有点不干净。他仔细挑了一张清洁点的床,但还是根本不敢脱衣服,酷热的盛夏里只能穿长衣长裤睡觉。不过穿着衣服睡觉还好,一晚上围着他脑袋飞的蚊子把他烦得简直要疯了。

第二天早上去厕所的时候,小舟又见识了村庄的简易厕所,就建在一处山坡边缘……详细的情形小舟连想都不想去想,总之他觉得自己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茅坑里跌落到山脚下。他想起老马丁在冰火里描述的月门,但是没想到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地方的人竟然用月门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