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夏末走进了小区里临街的一座楼,夏小舟在单元门外最终停下脚步,盯了一会那扇紧闭的大门,转身走到楼下的花坛边坐下,仰头看着那栋楼。他估计夏末会选靠东的高层,从窗口能一眼望到河边的草地和公园。但他的想象也仅仅到此为止,他不能穿越那些墙壁窥探夏末的生活。

五月的暮色低垂,城市中心的小区宁静而闲适,小舟感觉到一阵快乐。就像在一个难得晴天的傍晚,金星坠在天边,湖面甩过一条鱼尾,破碎的水波在寂静中清脆悦耳,而这一幕除他以外无人看到。

他悠闲地坐了一会,回想着他今晚的这种尾随行为其实有个非常鲜亮的名字——变态跟踪狂。他独自笑了笑,一直坐到月上路灯头。

回程变得平淡无奇,小舟缓慢地走着,他亢奋起来的精神慢慢平缓,高烧过后的疲倦感开始重新出现,那些来时路上仿佛被魔力点燃的一切景物又重新失去光彩。生活就是生活,并不会有什么魔幻的魅力。不过两周以来低落的情绪终于重新回到正常值,他想到跟女朋友打个电话,但是想想又算了,宗珊的话很多,聊起来可能会说很久,他已经在路上来回浪费了两个小时。

八点半他回到自习室,只坐了一会就发觉状态不错,对书本理解的效率奇高。到十点半回寝室的路上,借着这股子题做爽了的劲,他生出了眼下的生活相当不赖的满意感。这功夫才掏出手机来看这一整晚收到的垃圾短信,挑选了几条回复。

第10章

五月很快就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夏小舟不能说自己对见过夏末这件事完全没有别的期待,但是他特别擅长冷冻自己的期待。等到了六月份,他就几乎不指望什么了。

如果夏末那天肯停下来跟他谈谈,他一定会告诉夏末,他完全没有怨恨他,而且他过得很好,他不必放在心上。那样他们就有机会再见几次面,也许能喝上一杯咖啡,甚至吃上几次饭。但他同样也觉得这些没有意义,十八岁的夏小舟跟二十七岁的夏末重新结识,可能会觉得失望。

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了。

他要忙的是成年人的烦恼,比如说今天,六月九号,他被他的前女友堵在了星巴克的柜台后面。

人总会有次脑袋短路的时候,小舟也不例外。那是他报道的第一周,学校没什么事,他就约了陶可跟在其他两个学校的衣然和何唯出去玩,三个人决定体验一把真正的大学生活——于是就去了酒吧。

放在一年以后的今天,夏小舟知道自己那天就是闲的。现在跟他隔着一个收银台瞪着他的女孩叫苏子晗,今年二十七岁,比他大了九岁。不过去年他们恋爱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已经二十三岁,大四了,只比她小三岁。

那天小舟只是就着酒杯试着说谎,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那真是段非常不错的时光,他虽然撒了谎,但是却没想过不认真,一切很美好。但是等他说了实话,说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以后,女孩二话没说跟他分了手,当时他还还很难过。就算现在,他看见这个高挑漂亮,外表嚣张,但是骨子里很善良的女孩,他还是会觉得难过。

“小骗子?”冤家路窄,女孩看见他就有气,盛气凌人地翻了个白眼,肆无忌惮地报复他,“这不是我那个情商高的爆表的小骗子‘老公’吗?你最近工作忙吗?对了,老公你在做什么工作来着?我想想……哦对了,你五一还去火车站做志愿者吗?”

旁边正在埋头做咖啡的两个同事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两个人刚转过身来就吃了一惊。穿着价格不菲的套装裙,拿着大牌包的女孩跟夏小舟之间存在的年龄差,很好地用最世俗的方式给她那句话加了注脚。这就是女孩故意想要的效果。

两个同事都呆住了,夏小舟沉默地接受她的报复,毫不挣扎。

她瞪了夏小舟几十秒,突然一转头,长出了口气,别开视线,不耐烦地问他,“你干嘛在这打工?缺零花钱了?”

虽然口气还是颐指气使,但是夏小舟就知道她消气了,她在家里是个姐姐,照顾弟弟妹妹习惯了,很容易谅解人。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面颊微红,倒不是因为那淡淡的腮红。

“我虽然小你两岁,但好歹是男人,别问我隐私吧。”

“那倒是,几个月不见,你好像更性感了。”苏子晗转过视线来,看着小舟发笑,“那我还是点杯红茶拿铁吧,看见你就心情难过,不喝苦巴巴的咖啡了——而且你还要请我。”

“没有问题。”夏小舟拿起纸杯涂上字。

女孩略站了站就走开了,临要走到柜台另一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小舟,“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关心一下,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夏小舟点了点头,随即就低下头,没敢再看苏子晗。他也觉得自己不太地道,虽然恋爱分手往前走,他从来没有背叛过谁,没有在任何一场恋爱中心猿意马,但他也没守过一般人对爱情的哀悼期。开始一场恋爱就像一场有所期待的梦,结束的时候他虽然难过,但不久就会有大梦醒来的时候。

他有时候略有担心,觉得一般人给孤儿贴的标签或许是对的。他可能真的没有保持长久关系的能力,而且对身边人的来来去去早已适应。他停留在原地,而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身边经过。

“请问,你是夏小舟吗?”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他,他抽回一半的精神来,心里还在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所以抬起头,猝不及防就撞进夏末的目光里。就像许多场梦重叠在一起,他一动不敢动,怀疑自己会不会马上就要在寝室的床上醒来。

他眨了眨眼,一切都没有变化,夏末的神情比回忆中更鲜活,他满脸尴尬犹豫的神色,看了看他,又偏过目光去狐疑地看了看在那边等着拿红茶的苏子晗。

夏小舟明白他在尴尬什么了,这真不是一个好时候,他肯定对他这个大一男生和那边的年长女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不少猜测,小舟敢肯定那不会是太好的猜测。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成长过程中能不歪的概率真不是太大。

夏末教养一向不错,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没有流露出轻视,顶多也就是撞见不堪关系时候的一点尴尬。夏小舟有一阵子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我是。你认识我?”

“我……”夏末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你可能根本不记得我了,真不太好解释,但是……等会你下班的时候,能耽搁你几分钟时间聊一会吗?”

他指了指靠着大门和窗子的座位,桌面上放着一只马克杯,还有一叠打印纸和一本书。看来夏末已经在那坐了好一会了,他刚来上班就遇见了前女友,完全没有留意到夏末就在屋子里。所以夏末肯定看见了,也听见了他跟苏子晗的对话。

他又低下头。低头——从小到大都是他最好的逃避方法,真是没长进,以前个子小低头还能低成个小蘑菇,现在他都快赶上夏末高了。“好。”

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夏末,他似乎找不到话题,转身又回去了那里坐着。

整个工作时间夏小舟都魂不守舍,像一个白痴新手一样总是跟客人重复确定他们点的东西,就好像星巴克供应的饮品有多么复杂似的。过了没一会他就开始觉得夏末可能是基于礼貌才说等他下班,他可能就是想要盘问他几个平常的问题,问他是不是过的还好,以求个良心上过得去。枯燥无聊地坐等别人几个小时,实在不像是夏末能受的了的事。

他在工作的间隙里不停地瞥向夏末,想着该不该过去把这件事快点打发掉。但是每次都看见夏末淡定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阅读那叠打印纸,始终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来。十年的时间还是在夏末身上沉淀了不少东西,跟他记忆中那个夏日的大男孩有些不同。

工作日晚上人不多,夏小舟提早了一点结束他的工作。他把两只马克杯放在夏末的桌面上,夏末抬起头来,局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夏小舟也坐了下来,记忆中的夏末绝不会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夏小舟的视线低了一些落在夏末的胸口,他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夏末没有那么好,他很失望——或者反过来,夏末对他很失望。不管是哪种失望,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夏末的视线却不客气地在他的身上游走,他不知道夏末在这沉默的两分钟里能从他的外表上看出多少东西。

“算起来,你今年十八岁了吧?”这是夏末问他的第一句话。

夏小舟面无表情,视线低垂。

夏末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甚至他的腿在桌子底下紧张地移动了一下。

他试探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在你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

夏小舟抬头迅速地看了夏末一眼,在夏末的眼里看到一片幽深,夏末的语速很慢,脸部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有一点印象。”小舟故意说的淡漠,不说不记得,却不在意忘记,这样更显得那些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看着夏末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还是个孩子时他曾经羞涩地盯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说傻话——幸福院的阿姨说我就长了一张不高兴的脸。

“哦。”夏末轻声应了一声,此后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好像再没有话可以说了。

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小舟的同事们在将要下班的轻松气氛里一边说笑一边打扫卫生,跟小舟这边凝重的压抑格格不入。

良久,小舟意识到夏末在看他的眼睛,那几乎就是记忆中熟悉的温和目光。不知道他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在十年没见面之后。

“身体还好吗?”

小舟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问题。

“唔。”他听见自己发出个单音,恍惚了一阵子,回过神来觉得不太像话,加了一句清晰的回答,“还好。”

他说话的时候夏末看着他的神情很认真,闻言眼角眉梢都柔和起来,不像刚才绷得那么紧。“那就好,你好像太瘦了。”

小舟咬住了下唇。

夏末也似乎找不到其他开口的机会,但是对视的目光没有再移开,能说的话很多,但是却无从谈起。

同事拿着拖把出来开始擦地了,小舟忽然意识到时间到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这样很是遗憾,但是该过去的终于能够完美地过去,他需要的也许仅仅是这样一次结尾。

他思索着要不要站起来去帮助同事打烊。咖啡馆里一直慵懒吟唱的爵士女声沉默了下来,流畅地滑过一串钢琴独奏,如同夏夜中天倾泻的银河,夏小舟回过神来发现夏末在那瞬间跟他一样凝神谛听,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夏末的轮廓。

温情在一瞬间充满了小舟的心里,把他焦躁尖利的报复心都抚平了。那温柔的宁谧,他十年渴望不可求的瞬间。他一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在短短的一个夏天里,由面前的男人教给他的。他静静地看着夏末,慢慢地将面前的人跟他记忆中的那些段落合为一体,该来的思念终于浸透了胸口,让他柔软了片刻。

“哥。”他轻唤了一声。

夏末的目光一跳,吃惊地看着小舟。

小舟笑了笑,“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我……”夏末的口齿有些不好用,他停顿了一下,捋顺了要说的话,“我上大学第二年就出国了,去年刚刚回国工作。”

这个回答让小舟松了一口气,明知道不是,但他私底下可以把这个当作十年一面不见的理由。有时候只要有个理由,很多事就能放下了,不必再耿耿于怀。

“奶奶去世以后,见到叔叔和阿姨的次数就少了。这两年他们的身体还好吗?”他问道。

夏末如坐针毡,神色尴尬,“他们身体都很好。”

“那就好。”

“你现在应该还在读书吧?今年大一?你在读哪个大学?”

夏小舟没回答,对于迟到的关心有些微的抗拒,更不想说自己跟夏末是校友。

他的沉默给了夏末另外一种暗示,让夏末的脸上瞬间掠过惊讶和失望,“你没有读大学?你那么聪明,怎么没读大学呢?”

这是指责吗?夏小舟隐晦的叛逆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暧昧地敷衍过夏末问题的答案,脸上神色不变,口里添油加醋地暗示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夏末无言以对,小舟知道,通常情况下,没人好意思责备一个孤儿不成材。他的心里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感,同时很快就意识到,这确实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夏末了,他不会再愿意搭理他。人们对孤儿的期望都是自强不息,乐观向上不是么?

何况夏末到现在都没有介绍自己,没有说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不想继续联系的意思。

他低下头。突然有只手伸到他面前,他大吃一惊,那人的手指温柔地触碰在他的额头上,陌生人的距离被打破,他的安全空间被侵入,小舟的脉搏加快。 夏末在抚摸他额头上那条不明显的伤疤, “这个伤疤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记得你原来没有的。”

小舟几乎要发抖,不由自主地就放松身子,硬气不起来,像人家调教好的小马一样地驯服。他听见自己老老实实地说, “小时候玩轮滑蹦台阶的时候摔的。”

“当时严重吗?”

当时严重吗?他已经忘记了,好像血流到脸上,保姆带着他去看的医生,一路都没敢骂他。他还记得那时他心里想给夏末去看,看夏末着急说心疼的样子一定好玩。想不到夏末现在还会问他,想不到还有机会听夏末问他,想不到夏末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么不明显的疤痕。

小舟压住那几乎要跃出胸膛的狂喜,那情感仿佛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狂喜,他藏了许多年,现在那个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索要他长久等待的宝物。但是一切来的太迟了,现在他会吓着人家的。

他咬紧牙,不肯抬头,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夏末的大腿上,放任自己贪婪地看着夏末的腿,遗憾自己真的长大了,已经不能靠在他的腿上吃点心。人心不足,已经这样接近了,遗憾却能在他的胸口慢慢烧出一个大洞来。他想起不知是夏家的哪个亲戚说过,孤儿总是特别的贪婪,要性特别大,饿死鬼托生的倒霉催孩子。

“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吗?上次还有两个女孩亲你。”夏末突然犹豫不决地说,小舟抬起头,夏末也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他有点明白夏末性格里的棱角了。

“今天你看到的女生是我的前女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了实话,脸上有些灼烧,“但是上次的两个女孩不是,只是朋友,从小就认识。”

“陶可和衣然?”夏末脱口而出。

小舟吓了一跳,他看着夏末,“你怎么知道她们的名字?”

“不就是小时候总喜欢找你玩的那两个小姑娘吗?放假还总给你打电话。长成大姑娘了。”夏末感慨地说。

“你……”小舟愣了一会,“你还记得这些事?”。

“你小时候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夏末说得客气了,就显得疏远了一些,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维持回了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

小舟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夏末不知不觉看向他唇上的水润,他俊秀的面容变化得十分有限,男孩子容易长走形,可他只是脸蛋瘦了起来,多了些棱角。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甚至连小孩子眼睛里才有的黑亮都在,只是眼神变得锐利,看过来的时候就像刀锋割过。

有些事,他无法问,也不大敢知道小舟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犹豫了一下,往事反正不可追,干脆不再提起,“你现在工作辛不辛苦?住的地方条件好吗?自己租房子?”

小舟抬起眼惊讶地望了他半晌,浅色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分开,即便神色清淡了许多,却依旧有丝昔年孩童的懵懂。他眨了眨眼,“还好。”他停了停,“有时候有点忙,住的还不错。”

“除了在这里工作还有别的工作?你打了几份工?身体受的了吗?”他追问。

这回小舟的神色镇定了许多,“还好。”

冷冷淡淡的孩子,如果不是神态安静,他真要以为小舟是在敷衍他。

“我要下班了。”小舟突然说,而且站了起来,“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哥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还是工作日呢。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

夏末一惊,忽然明白小舟格外敏感,他犹豫的态度可能拉远了距离,小舟妥帖地保持了陌生人的礼貌,而且抢先赶开了他。

“你住得离这里远吗?”他尴尬地站起来,顺口就说了一句特别愚蠢的话,“我送你回家吧。”

说完夏末自己就惊呆了,想不出自己怎么一下子手足无措到胡言乱语。

果然夏小舟被逗笑了,冰霜消融,夏末眼错看见了十年前的孩子。“不用,哥。我又不是八岁孩子,哥你还像十年前那么爱操心。”

一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夏末清楚地看到夏小舟的脸色变了一下,也想到了这话说得何等亲昵,八岁,十年,这孩子什么都记得!

尴尬顿生,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就他愣神的功夫,小舟匆匆走开了,紧绷着一张清秀而早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