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炮山的营地里,刘营几名首领几乎彻夜未眠。

尤其刘承祖和曹耀,二人坐在棉布简易搭起的中军帐中,听马兵传报那边的消息,俱是满面疲乏。

下午刘承宗走后,这边又打了两次,都保持一定距离没有接战。

几个首领的兵轮番上前列阵,有罗汝才珠玉在前,后来上去列阵的兵也没那么恐惧。

炮轰三阵才死了十六个,刚刚超过罗汝才那撑死的人数。

余下诸队首领与贼兵心里都憋着一股气:那帮叫花子都行,你们不行?

稀里糊涂,李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这帮首领的练兵官,挨个给兵阵喂招儿。

李万庆部、刘国能部、刘承祖本部、高迎祥部,甚至连王自用部都拉上去站了一会。

全沐浴在稀疏的炮弹攻击中,初步克服战阵中对火炮的畏惧。

各部多的死了十六个,少的就死了俩人,反倒消耗了李卑部十八颗重炮的炮弹。

不过这消耗都是假的。

天色一黑,两边息兵,李卑又派人偷偷摸摸去把炮弹捡回去,捡到一半刘承祖才发现,随后掀开对峙一整天的初次短兵相接。

李卑部十几个骑兵去捡炮弹,闯部三十余骑截击,双方互有死伤。

结果李卑在夜里玩起来了,仗着重炮射程远,隔一会朝架炮山打一炮,再拍十余骑往这边摸一点。

曹耀报复心理强啊,一看李卑还想用疲兵战术对付他们,当即跟刘承祖商量,反疲回去。

各部轮流撤到山北边睡觉,留两部人与闯部百余骑待命。

三门佛狼机被拉下山,用马车载着一直推到李卑营前一里,板车都不下,直接用木头撑着车屁股打,打完挂上马就跑。

没办法,他们的炮射程近。

要么就让马兵跑到李卑营地附近放上几箭,奔驰呼啸,反正就是不让人睡呗。

目的一方面是疲惫,另一方面也为消耗李卑部火药炮弹,为明日大战做准备。

兴许是对柳国镇部抱有极大信心,李卑也不甘示弱,极力为疲惫而努力,隔一会放一炮,甚至也学曹耀,把名叫百虎齐奔的火箭车推到山下,朝山上嗖嗖嗖地放箭。

双方就这么互相伤害了一宿。

没造成啥实质伤害,反倒害了架炮山旱灾里一棵苟活小树。

从腰部被打断,仅剩几片枯叶落了满地,模样凄惨极了。

上天猴部传信马兵过来,正好是他们最困的时候,猛地听到西边战况的消息来了,二人的心都被提到嗓子眼,一同站起身,又一同沉默。

谁都不敢先开口问结果。

最后曹耀探手道:“刘管队,你问吧。”

刘承祖这才点头,让传信马兵说话。

“我们夜晚去袭营,刘将军在敌人后边,合围之后把他们打败了,将军四哨阵亡一人、负伤十余;我们阵亡百余,伤四百多;官军死伤不到二百,余下都投降了。”

一直听到最后,说官军都投降了,刘承祖和曹耀两人对视一眼,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赢了。”

曹耀上前看看这马兵,心道这娃也熬了一宿,跟自己一样,心中好感倍增。

他温声问道:“将军四哨,如今在延河扎营睡觉?说没说什么时候过来?”

“这会应该快到了。”马兵说道:“将军要了四百骡子,说路上骑着骡子睡,打完就上路了,让小的来报与各首领知晓,将军要沿官军进军路线走四十八里,今日开战之时,在阵前摇摆红旗,他就会率部自敌军侧翼杀出。”

“哦,对了,将军的骡子不能翻山,开战后让诸位首领派些马兵把战马长兵牵过去策应。”

刘承祖点点头,曹耀干脆跑到外边吹山风,望向东方初露白边的天空,攥着拳头,像为自己大干一场鼓劲儿一般。

没过多久,那传信马兵被刘承祖安抚寻处歇息了。

承祖走出军帐,看曹耀的背影笑出一声,正色道:“你怎样,一宿没睡,白天还能再打一仗么?”

“瞧你说的,我虽然没睡,可我的兵睡了……只要他李卑还能打,我就能跟他一直打下去!”

刘承祖嗤笑一声,没再多言,转头回了中军帐,提笔在书上记录起自己对这场战事的感悟。

这不单是刘承宗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对刘承祖、曹耀等人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这些小队长、家丁选锋、饥饿流民、山贼强盗,是乌合之众。

但这些乌合之众扛过了抽生死签般的炮击,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在河谷间与官军对垒。

这一切对刘承祖来说很惊险。

惊险到每次遭受炮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凡李卑的决心再坚定一丝一毫,不顾侧翼发动冲击,他们多多少少要丢失阵地。

但是现在,就着亚麻籽油燃烧的光亮,刘承祖提笔在书上写下九个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几年前在米脂县读书,他就知道这句话,那年狮子托南下商贾买回了《金瓶梅》,他则请父亲在米脂买了《孙子兵法》

但看过并不意味着会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承祖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堂堂正正打仗,用奇谋妙计取胜。

直到昨天,站山梁望敌阵火炮轰鸣,把军前三阵士兵打得血肉模糊,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正合奇胜,用正去抵消敌人的正,余出的才是奇,奇偶数的奇。

所谓正合之军,要在战场正面排布阵线,吸引对抗敌军主力,这支部队是堤坝,部队的士兵是土石,不断重复简单、枯燥而残酷的工作。

前进,立定,誓死不退。

而所谓奇胜之军,可以是预备队、也可以是外线偏师。

偏师要精锐,能快速在主战场外围移动,消灭或避开敌军偏师,策应主战场行动,进一步在正合之军相互对抗时,突破敌军阵线。

这是刘承祖在李卑身上学习到的兵法。

人和人的际遇无法比较,如果他们的家境再好一些,也许当年商贾就会给刘承祖买回一本带曹操注解的孙子兵法。

那上面明确写着曹操对正奇的两个定义。

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

正兵与奇兵可以相互变化,今天他们是正兵,明日若刘承宗率部先与李卑接战,他们再四下掩杀,正兵就是刘承宗,奇兵则是他们。

刘承祖搁下笔,拉开帐布,清冷夜风扑面,望向远方天际,群山阴影边缘的天边泛起白光。

“今日,要主动进攻了。”

战场另一边的中军帐里,散乱信笺铺了满地。

李卑坐在毯上,同样彻夜未眠,他的精力依然旺盛,看舆图出神。

散落一地的信纸上有他对庆阳方向伍维藩、偏师柳国镇两部官军的进攻速度推算。

马科掀开帐帘,侧立一旁道:“将军,天亮了,贼兵列出五阵,正在阵前掘壕。”

李卑点头,捶捶久坐酸疼的双腿,不禁起身望向西边:“柳将军也该启程了,还剩多少弹药?”

“夜里都算着放,所剩火药还够全营火炮六次齐射。”

李卑稳操胜券,言语亦极为自信:“再用三门将军炮给他们提提神,放两次,剩下的火药都留着,四佛狼机子铳全装散子,一个时辰后进攻。”

经过昨日休息等待,贼兵没有逃走,便意味着他们也在集结力量,试图负隅顽抗。

这正合李卑的心思。

若换在其他地方列阵对垒,他早就打了,只是在这里,合围之前将敌军一击即溃并无好处。

打赢容易,杀几百人,数千溃贼满地跑,明年开春延安府依然遍地是贼,无非贼首换个人罢了。

只有完成合围,把贼人堵在山谷,不论是杀是抚,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眼下,贼兵已经熟悉他用三门炮分射、齐射的节奏,但他的火力并非如此,等到近身接战,十余门轻重炮一次齐射,有把握将敌人任何一阵打崩。

只要刹那击溃一阵,阵线出现缺口被长驱直入,虽万军之众也不能抵挡数百人冲杀。

把他们驱赶向北,重新整队时柳国镇率部南下堵截,才能毕功一役。

片刻之后,阵前三门千斤将军炮放响。

营内炊烟起,埋锅造饭准备战事,牵马出营的官兵望向对面,贼兵没有发炮还击,成片兵阵正在挖掘壕沟构筑阵线。

决战来临前的清晨,河谷地静得吓人,只有横过山谷的风,吹在金灿灿的糜子地,带起成片的沙沙响。

刘承祖策骑过各处兵阵,教授各部摆出明军常用士兵居外、军官居中的空心方阵,随后回到中军,与几名首领商定后,各自散开指挥部队。

其实主要是教授罗汝才。

两阵离得远,这家伙可以站在阵前耍威风,把生死交给老天爷耍个蛮勇。

但是在脸贴脸的战斗里,军官可以站在阵前,主将绝不能站在阵前。

谁让他们互不统属呢,每个四五百人的方阵都有自己的首领,首领死了这支队伍没人能带。

换了官军就不一样,把总就算死了,后面还有千总甚至参将压阵,部队不会直接溃逃。

六个步兵方阵,使用前四后二的队形,用几乎把河谷填满的宽度,向前横压而上。

前面是罗汝才、刘国能、李万庆、王自用,后面压阵的是高迎恩、刘承祖。

左翼为高迎祥马队,右翼为张天琳马队,诸部各自平直向前。

“将军,贼兵结阵了。”

李卑目光扫过敌阵,抬头看了眼日色,示意旗手挥旗,转头道:“早了点,不过也无妨,他们跑不掉了,集结兵马。”

官军营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边兵自营内鱼贯而出,两个把总部官军同样列出一个空心方阵。

炮兵推将军重炮、佛狼机快炮在前。

方阵外层四面,以搬运涌珠炮、小佛朗机炮、虎蹲炮的炮兵与铳手弓兵混编,长矛手于其后保护,部分马兵在阵中牵马列队保护军官缓缓行进。

更多官军马兵则散步阵外,向侧翼、后方进行开战前的最后一次战场探视,搜寻腹背可能出现的敌人。

比起农民军的阵势,官军的军阵看起来太小了。

可他们进军的步伐更加坚定。

两军邻近五百步,官军阵中马兵前出,挥舞旗帜,军阵止步,三门将军炮调整角度,向敌军一阵轰去。

轰!

三颗实心铁弹嗖地掠过战场,朝刘国能部军阵飞去,一颗砸进阵型前方,两颗砸在阵中,撵出两条血路。

军阵骚乱止步,片刻后继续前进。

农民军前部队形出现小缺口,刘承祖安排在前方的军官田守敬率数骑驰马跑过阵线,命余下三阵放缓脚步,使阵线重新平齐。

左翼高迎恩部马队同时驻足,但右翼张天琳部并未停止,继续向前直行。

官军于原地站下阵脚,四面五米长矛森严,炮兵快速清理将军炮的炮膛。

佛朗机炮的炮手也将火炮卸下,五只数十斤重的子铳一排放在火炮右侧,左侧置有水桶,放下布匹浸湿,进入战斗准备。

“将军!”

在外巡逻的马兵向军阵收缩,有单骑下马,破缝入阵,拜倒在地向南指道:“将军……”

李卑看他欲言又止,命他上前,只听马兵小声耳语道:“我阵后方有步兵翻山越岭,正于山下列阵,不是柳将军的部队。”

不是柳将军?

李卑挥手让马兵再探,闭目于中军,脑子快速思索。

柳国镇兵败了?

还是柳国镇出兵同时,贼兵也派出一部游兵,两军在山中错过?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

糟了。

后方存在的敌人,让他不能追击敌人了。

贼兵右翼马队已接近包抄,不论阵后发生什么,此时不容他的军阵移动,只能先击溃敌军一阵,再返身待战。

“贼兵四阵近二百步!”

阵前炮兵挥下令旗,三门将军炮再度轰击而出,目标依然是刘国能部方阵。

这次,三颗炮弹尽数碾过阵中,呼啸声中砸出道道血路,直将刚刚稳定军心的方阵再一次打得骚乱。

他们没有退,这一阵已经意识到,他们被敌军炮兵盯上了,谁都不打只打他。

几名队长在刘国能面前急道:“首领,再慢悠悠走下去,他们没事,我们就要死光了!”

刘国能紧紧攥着双拳,头皮发紧,噌地一声抽出腰刀,迈步上前道:“我们前进!”

位于中间两阵左侧的刘国能阵,在维持队形的田守敬尚未到来之前,迈开步伐向前推去,片刻将友军甩在身后。

这带动余下三阵都加快步伐,农民军的大横阵乱了。

官军毫无动作,只是有一支响箭发出尖啸掠过数十步,落在两阵之间的糜子地上。

人们盯着那条看不见的线,呼吸愈加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