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海泽之中,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一尺百余金,入水而不湿,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鲛人初生之时,有四足,叫声如婴儿啼哭,长短仅有尺许,人面而鱼身,古时有人不明所以,渔猎烹之,肉不堪食。”

“等到年岁稍长,鲛人的尾巴便越趋修长,下肢隐匿消失,而上肢更似人形,长出十指,从腰部往上再无鳞片覆盖,以珠贝遮掩胸前。”

“其族类至十六载成年之时,男子即俊美,女子即娇俏,且能略通人语。”

月光照耀着整片大泽,诸多小岛都已经是一片银白,小破庙里面,胖和尚在月光之下讲着鲛人的过往。

“鱼梁大泽通入海中,千载之前就有关于鲛人出没的记载,那时鱼梁国民风淳朴,圣人初施教化,当地的百姓见鲛人相貌与自身相似,便生感同之心,尝试与之交流。”

“鲛人多愁善感,痴迷爱欲,往往见岸上风情不同于水下,就与鱼梁百姓之中心仪之人结合,**之后,鲛人的尾部便会褪去,下肢重现,上岸生活。”

“数百年来,鱼梁国中多有鲛人后裔,陆地与水下常有结亲,友谊绵长。近百年前,隋人兴兵征讨鱼梁大泽,鲛人与岛民携手抗衡,自立为鱼梁国,同生共死,情谊更深。”

江流儿听得入迷,更觉得外面传来的歌声悠扬至极,长安城中的乐坊也无一能够与之比较,但他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岛上的百姓并不像他一样能够欣赏鲛人的歌声。

每当入夜之时,鲛人群聚而歌,这座岛甚至整个鱼梁国的百姓都会紧张起来。

江流儿也亲眼看见过,如果哪一家的法器在夜晚的时候,失去了功效,那家的人就会被歌声引诱出来,带着痴迷的笑容,边哭边笑着走入湖水之中,直没过顶再无声息。

他以前问过师父,师父只是摇头,今天却好像有讲古的兴致,于是又问道:“那他们现在为什么那样害怕鲛人呢?”

“千年的姻缘,百年的情谊,若在朝夕之间遭逢巨变,也只是镜花水月,轻易便可以毁弃的事物。”

胖和尚双手软趴趴的在胸前合了一下,说道,“三十三年前,一夜之间,世间的妖怪修行都变得容易了许多。”

“原本寻常的野兽需要长年累月的拜月而修,积累日月精华,还要有一份属于自身的缘法,再向人讨过口封,才能成精成怪。可它们突然变得只要多吃几个人,就会具备妖异的力量,不拘是飞禽走兽,甚至就算是市井间的百姓,如果谁死之后怨气不散也很容易转生为妖魔。”

“妖魔道大兴,祸害的是四方万国之间,无数黎民苍生,于是三十年前,东土大唐高宗皇帝,下令兴办千秋之宴,搜寻天下道行之士,册封为除妖师,除魔卫道,保境安民。”

“但凡身怀一技之长,都可以尝试参与除妖师的试炼,通过之后便是除妖师这个整体之中的成员,功力神通丹药法器,互通有无。”

“有大唐的实力保障,三教九流,八百旁门的人都可以放心的在其中进行交易,一时间,无论是为正义、为私利、为神通、为长生,万国术士蜂拥而起。”

江流儿眼中满是欣羡向往之色,道:“除妖师的故事,我们以前在唐国的时候,听过很多的,药王,司马承祯,摩诃叶,虬髯客,李靖国师,薛大将军都是特别厉害的人。不过除妖师跟这里的鲛人有什么关系吗?”

胖和尚接着说道:“鱼梁大泽的历史悠久,不知道有多少前古奇兽的族裔遗留在其中。原本这些古兽,虽然各有些特异之处却不通智慧,不懂修行,不能成妖,鱼梁国百姓和水中的鲛人要应付它们,易如反掌。”

“但是妖魔道大兴之后,这些古兽尝到了吃人的甜头,不拘是鱼梁国人或是鲛人,都成了它们的捕食对象,鱼梁国岌岌可危,不得不派出他们的王子,携带千斛明珠,万匹鲛纱,去长安向大唐的皇帝。”

“那个王子还没有抵达长安,就遇到了一群本领非凡的除妖师,除妖师收下了王子携带的宝贝来,到了鱼梁国,帮助他们抵抗那些古兽。”

“古兽凶猛,鲛人、术士十有战死,有时只能抢回一两具残尸,那些除妖师用鲛人之泪化作的明珠,磨成粉末,炼化入药,为自己疗伤,竟具奇效。”

“鲛人一身是宝,泪水可以化作明珠,有三百余种丹方之中可以适用,他们的皮囊可以入水呼吸,在水下的速度近于奔马,还能隐匿行迹,她们的油膏提炼出来之后,只需要夏日搓手的热力,便可以点燃,一滴能燃烧几个昼夜。”

“他们的鱼尾长骨可以炼制辟水梭、分水刺、蹈水叉、定水环。”

“尤其是鲛人女子的心,若在情动之时挖出来,雕琢七窍,沥尽热血,可见其血色微碧,无需经过任何炼制提纯便可服用,乃是没有任何丹毒残留的上品宝药,能使人断指重续、青春不老,对除妖师而言,更是上好的修炼辅材。”

鲛人的歌声曼妙依旧,徘徊在夜空之下。

江流儿心中有些微恐惧滋生出来,并非因为这些歌声,而是因为他师父正在讲述的故事,“所以,是那群除妖师害了……”

“那群除妖师才有几个人,虽然本事非凡,到底寡不敌众,他们的事情败露之后,差点被鲛人中的长老围攻而死,还是鱼梁国王出面说情,劝说水中的凶兽还没有铲除,血战之中非常时期,可以原宥他们一次。”

胖和尚说到这里的时候,往小庙外看了一眼。

他刚才听到破庙之外的岳天恩冷笑了一声。

胖和尚继续说道:“况且那群除妖师之中,也有不同的主张。他们之中,有人曾是薛大将军的麾下,见多识广,用一把降妖宝杖,作战神勇,名号姓沙,他掌握有一门化身为流沙的奇术,所以旁人又叫他流沙将军。”

“这位流沙将军按照军中的习气,认为鲛人既然与他们共同作战,彼此已有袍泽之情,无论是再危险的境地,也万万不可亵渎了尸体,沙场上马革裹尸还,有时不远千里报信还乡也是为了这样的情谊。”

“况且,鱼梁国的鲛人与人全无差异,为了一己私利耗尽鲛人的骨血,又与妖魔何异?”

“因为他是作战的主力,一心一意想要调节三方之间的纷争,不惜代自己的同伴向鲛人一族请罪,鱼梁国王自然支持他,鲛人敬佩他,除妖师也顺从他的意思。”

“在这三方的通力合作之下,有除妖师的针对指导,大泽中的古兽逐渐被压制,有能力对整个鱼梁国造成重大威胁的古兽,只剩下了一头,那是一头上古横公鱼的后裔。”

“那一战之前,鱼梁国王取出王族酿造了两百多年的药酒,为流沙将军壮行,除妖师、鲛人长老、鱼梁将领一同出战。”

“他们辗转苦战到这座小岛之上,流沙将军打破那横公鱼头骨之时,穿心法师从他背后一剑穿心。”

鲛人的歌声在这时刚好攀升到一个最高亢的声调。

漫长的夜晚,这个声音盖过了大泽之中潮浪的拍打,虽说是众多鲛人的合唱,却显出了一种直入云霄,无人比肩的孤独凄凉。

依稀之间,就像是三十年前流沙将军被背叛的那一声痛嚎。

“流沙将军本来可以身化流沙,全身上下早就没有要害的说法,但是,鱼梁国主的毒酒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发作,锁住了他的变化,穿心法师的穿心剑,带走他大半的法力。”

“随行的鲛人族长老,本来就在之前与横公鱼的战斗之中各负重创,也被爆起的众多除妖师、鱼梁国将领,刺杀当场。”

“流沙将军很难杀死,那些除妖师就把他锁在这座岛上,由为首的穿心法师设下了法坛,每七日叩拜北斗七星,驾驭飞剑,将他穿心而过七次。”

“如此一年有余,终于杀得他魂飞魄散。”

江流儿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这些人也太坏了,将军是来帮他们的呀,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就没有人去救将军吗?”

胖和尚摇了摇头,道:“那群除妖师,在鱼梁国住了下来,跟国王勾结,往唐国境内开通贸易,向其他除妖师售卖鲛人相关的东西,换回其他流派的独门秘药、法术,换回只有大唐境内才有的那些新奇物件,繁荣至极的享受。”

“鱼梁国的子民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对鲛人得到的了解极深,往往只要三五个人制作诱饵、猎网、带着铁钩的长竿、鱼叉,就可以尝试捕猎鲛人。”

“在流沙将军没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部投身到这样的事情之中,流沙将军死后的那几年里面,更是变本加厉,他们依靠着鲛人的血与骨,过上了比唐人还要富裕不知多少的日子,最多的时候,这二十七座岛屿之上,甚至每三户人家,就有一家拥有法器。”

“直到鲛人一族,忍无可忍。”

“他们本来可以远离鱼梁大泽,选择迁徙入海,但是一来那个时候海洋之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古兽的踪迹,情况只会比从前的鱼梁大泽更加凶险,二来鲛人一族至情至性,生于幽冷的海水,血液却是温热的。”

“所有鲛人之中成年的男子,用他们自己的性命作为祭品,运用了血脉传承之中的禁术,诅咒整个鱼梁国中,拥有鲛人血脉的人。”

胖和尚从盘子上拿起了刚才吃香蕉竹的时候,剩下的一半竹筒,在旁边的地面上划了一个湿润的圆圈,然后手一挥,把那圆圈斜着斩开。

“那一日,鱼梁国的百姓少了七成,王族、贵族满门覆灭。”

食物残留的水迹在小破庙的地面上渐渐蒸发。

江流儿看着那圆圈一点点淡去,仿佛就像是当年那些生命的消逝,只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万斤的重石,因为有水喝,有东西吃,而昂扬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到深不见底。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曾经人鱼之恋,水土交融,最后竟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何必惨烈如斯?!

不如斯,又能如何。

“鲛人一族幸存的族人,从此每到夜晚,都会出来作水上歌舞,诉说她们对当年那些同胞的思念之情。”

“鲛人的寿命本来就比寻常的人族更长一些,今夜歌吟的这些鲛女,或许有一大半,还是当年那些人,她们的思念与怨恨,已经持续了三十年的日日夜夜。”

胖和尚丢掉那半片竹筒,眼含悲悯之色,“剩余的鲛女力量薄弱,她们对于陆地上的人,再不可能有爱恋的感情,自然也无法再遵从过往的方法,化出双腿来到陆地。”

“她们的歌声天然带着魅惑的力量,也只有在晚上诱惑那些未受法器庇护的人走入水中自尽。”

“如此,鱼梁国也勉强撑了下来。”

江流儿问道:“可是我们看见的那条大鱼又是哪里来的?”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胖和尚对这里的事如数家珍,“十几年前,那条大鱼突然出现,鱼梁国的人本来还以为又是古兽族裔之中出现了强大的怪物,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条鱼跟以往的古兽不同。”

“它只吞噬岛上的人,对鲛人却很和祥,甚至允许那些鲛人依附在它左右,坐在它的背上。”

“鲛女们有了这只会在清晨出没的强大怪物,复仇的心情就再次浓烈起来,这里的百姓向鱼梁国的法师求助,也解决不了这条大鱼。”

“到了十四年前,一个从唐国来的和尚,以自身代替一个孩童被那条大鱼吞吃,那条鱼就沉寂了下去,鱼梁国的子民都以为那条鱼已经被和尚设法毒死了,为了纪念那个和尚,盖了这座小庙。”

“但是四年前,那条鱼再度现身,变得更加凶残……”

………………

鱼梁国面积最大最繁荣的一座岛屿上,建立着他们百年的王城。

整个国度中地位最高贵的穿心大法师,也正在向一个少女讲述那条怪鱼的故事。

“那只鱼妖吃人以千百计,本座痛心疾首,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直到今年,各岛上的百姓实在不堪承受,才将他们祖辈传承下来的种种宝物汇集起来,求我送到唐国去,请来有大法力的除妖师。”

浓白眉、紫道袍的穿心大法师举起酒杯,居然放下身价,向对面那个白衣少女敬酒,“既然是龙女亲自到来,看来那鱼妖明晨便会授首了,本座代群岛之上万千百姓,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