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知道飞行的感受吗?

自古以来,人类总是去追寻、幻想着飞行的感受。

他们的向往,也许要比许多人想象的更远,要在历史出现之前,要在文字和火焰还没有能够照亮人的心智之前。

就像是水里的鱼都向往着天上飞行的猎手,时常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感受一次脱离水的束缚,飞行于天空中的自由。

那是本能。

贺修平一直觉得,自己的本能要比旁人强烈百倍,有用百倍。

他在八岁的时候,玩弄草叶间的一只老鼠,就能突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威胁,扼住一只独眼老狼的咽喉,第一次杀死了一个体重超过自己的生物。这是求生的本能。

他在十二岁的时候跟随一个师傅学习刀法,用三年的时间就追上了师父的水平,这时他的本能又告诉他,他的情人可能会妨碍他上进的道路,于是他悄悄杀死自己的情人,埋尸于无人知道的地方。

果然不久之后,他的师父试探出他并无妻子,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引荐他拜入一位更厉害的刀法名师门下。

这是向上的本能。

到他十七岁的时候,前一代大可汗暴毙,有三人竞争大可汗的位置,没有多少人看好当时年轻散漫的贺兰,但是贺修平在远远见了贺兰一面之后,当天晚上就向贺兰投诚。

果然,贺兰成为了那次竞争最后的胜利,这二十多年的光阴里面,已没有人记得他们当年对贺兰的轻视,只记得去仰视那个把北漠王庭从濒临破裂、群枭并起,变成大权独揽、挥斥万军的王。

这,则是血脉之中依附更强者的本能。

而在七个月前,当贺修平在夏日的傍晚,见到那只从夕阳之下掠过的飞鹰时,那时隔二十多年的悸动,再次在他胸腔之中翻涌起来。

那是离开大地,奔向天空,去更高,更远,更快,更自由的本能。

于是贺修平趁夜出行,用一个月的时间追索那只鹰的痕迹,最后,带回了飞行的希望。

今日,就是验证成果的时候。

风声呼啸着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凛冽的寒气迎面而来,从发丝之间屡屡穿插过去,似乎有云雾在眼前被撕开。

贺修平的视野从一片莽莽苍苍的白色向下降落,一座巍峨雄关逐渐展露在荒漠大地的尽头。

………………

关城之中,方云汉和丰子安从那七捷石碑所在的地方离开,转向众军暂驻的位置。

突然间,一道浅黄的身影柔柔的从屋顶上掠过,落在他们两人的面前。

方云汉看清来者,微讶的唤了声:“仪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

公孙仪人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两个,不过她眉宇之间压着一片急切之色,来不及叙旧,就立刻向丰子安说道,“也正好,丰将军你是铁衣城那边的主将,应该在这边也能说得上话吧,快去通知这里的守军,叫他们举盾防备。”

丰子安不解道:“举盾?防备什……”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他话未说完,一连串爆炸声就从军营那边传过来。

丰子安脸色大变,身边骤然卷起数道狂乱的气流,方云汉与公孙仪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时,三里之外的军营之中,一团团人头大小的火光,飞窜爆发,错落无序,有的落在营帐顶端,有的落在人群之间。

还有的火焰,却是于营帐外根本无人的街道上暴窜起来。

此处集结的三万精兵及当地原有的守军,虽然不能说每一个都是百战精锐,但至少胆魄不缺,训练有素,就算是白刃迎头,虎狼正面冲撞而来,也未见得会有多么慌乱。

但是,这些火光来的实在莫名,根本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爆发的,众多将士也不由得手忙脚乱,惊急失措,不知道到底该往什么地方躲避。

倏然,连绵的爆炸声中,一道清喝传来。

公孙仪人的声音传遍了大半个军营:“这些攻击来自上空,万万不要聚集在一起,去寻找足够坚实的掩体躲避。”

呼!

方云汉从空中飞掠而至,周身黑气缠绕,抬手一抓,一根从高空中疾落而来的箭支,就被他捏在手中。

箭身前半段死死的绑着几管火药,就在方云汉捏住箭支的一刹那,爆炸开来。

黑气骤然一卷,将火光吞没,方云汉分毫无损,两边太阳穴黑气如丝,袅袅升空,他抬头看天。

只闻鹰啼穿空,在渺渺白云之间,一群黑点,盘旋而舞,正在转变方向,从东向西,空中落下的火药箭雨,也从东向西。

方云汉看的分明,那竟然是数百只头部套笼缰绳的巨鹰,巨鹰侧行之际,箭火纷纷,显然是有人以鹰为骑,发动了这一波突袭。

以他的耳力,甚至能够听到巨鹰啼鸣的声音之中,有人的笑声混杂着从云间传下。

巨鹰之上的弓箭手所发动的攻击,实际上不算是多么密集,每一次呼吸之间,大概只有两百多根利箭落下,箭身之上绑的火药,分量也不算多,除非是刚好射中人体,不然光凭火药的威力,还远远不足以一击致命。

当军营之中众将士定下神来,立刻发动反击。

此次调集的三万精兵之中,有三千名火枪兵,而且都是弹药充足,枪法精准的锐士,他们纷纷抬枪,瞄准高空黑点射击,然而一轮枪声过后,空中的黑点竟然一个不少,连飞行转折的队列都没有产生半点影响。

公孙仪人在另一座营帐上,接连不断的挥出刀气,尽量抵挡那些火药利箭,见状说道:“他们飞得太高了,就算是火枪也没用的。”

大齐如今的新型长柄火枪,在平地上的有效射程,也不过就是四百米左右,而那些乘鹰的弓箭手却飞在五百多米的高空中,火枪对他们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

五百米的高度到底有多高呢?

大明紫禁城奉天殿,即使是最初建成规模最大的时候,高度也远不及一百米,但是站在顶端俯视广场上的人们时,就像是在看一群蚂蚁,自己也渺小的像一只蚂蚁。

一般富贵人家的堂屋,那种看起来极其宽阔高大的,实际上屋顶距地面,最多也不过是六七米左右,如果有人孤身爬到顶上,都有可能产生一点危危高乎的感觉。

五百米的高度,就算那些巨鹰背上的弓箭手,都是北漠最负盛名的神箭手,人人以千斤之力拉弓发箭,也绝不可能锁定任何一个精确的目标,所以他们落箭的时候偏差极大,造成的杀伤也有限。

将飞鹰弓箭手这样的杀手锏,在开场的时候就暴露在敌人面前,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

方云汉骤然想到什么,目视西侧。

军营之中也已经有不少将领反应过来。

火枪兵的弹药、大军的粮草虽然分开存储,但大体上都是位于西侧,这箭雨火光,若是落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弹药库前方,一个老道士目视上空,嘴巴微微张开,满脸错愕之色。

为了防备北漠这边又有人借助法术做出刺杀主将的事情,灵春、灵门等七人留在皇都之中,刘青山则随军至此。

这老道士自诩见多识广,对大齐的东西全都见怪不怪,唯独觉得这里的火药发展,要比他的故乡更危险一些。

所以他对这方面特别上心,为谨防弹药失火,酿成事故,闲暇间就到这里来,画了些辟火符贴在周边。

只是辟火符是针对一般烛火失手,区区几张符纸,也不可能挡住这种箭雨的引爆啊。

老道脚下一跺,激发两道符令,就要赶快逃开,不料空中猛然有一股刀意掠过,清寒如雪,峻如冬岩,使得他双腿符纸上神念微光一暗,没能顺利发动。

刘青山倒吸一口冷气,惊道:“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火药箭雨纷落,从东向西,已经迫近弹药库。

库房上方,公孙仪人身体半旋立定,空刀鞘绕身一转,戏水刀气凝结空中水分,化作数十道纤长流水,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破风如刀,旋转如轮,盖住了库房上空的一片区域。

落向此处的一波箭雨被挡住,箭上火药被流水之刀斩破、浸湿,未曾引爆。

但是她这一刀过后,口鼻之间的呼吸带着些许嘶声,轻微的痛楚使眉间轻皱,双臂上稍微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沁出一点血丝。

以公孙仪人现在的状况,纵然还能发招,也难以重现这一刀的巧绝。

而在高空中,那些弓箭手察觉到刚才这次攻防的异常,已经变相确定了弹药与粮草的位置,那群巨鹰一个侧旋,方向回转,人人张弓搭箭,即将再度对着此处进攻。

乍闻一道云霆震金,铁弦破玉似的铿锵鸣动。

琴音飞扬直上,涉入行云。

那些弓箭手听到了这一声,只觉得心头一颤,倒还不觉得如何,他们坐下早已经被驯服的飞鹰,却突然现出狂躁受惊的迹象。

原本一直展现的极为整齐的飞行队列,顿时散乱,他们来不及继续射箭,只能紧急拉住缰绳,安抚坐骑。

军营高处,方云汉一手托琴,一手拨弦,目视高处,神色冷冽,手上那一方奇石也似的八弦异琴,不是天魔琴,还能是何物。

方云汉刚才须臾之间的沉寂,正是去自己休息的地方,取出了天魔琴。

五百米的高度,即使是他的刀剑之气还能保证一定的杀伤力,也必定无法同时对数百人造成影响,音波功即是最好的选择。

而玄天统御龙虎雷音一发,固然刚强无匹,又有难辨敌我的弊端,要想更有效的针对高空中的飞鹰箭手,还需借助琴上技巧。

天龙八音,铮铮琴鸣,传在军营之中,其他人耳朵里面,只不过是一曲普通的错杂小调,但是当他们仰首望天的时候,那高空中的一群黑点,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散的蚁群,混乱不堪的四散乱飞。

贺修平最先控住了自己座下的飞鹰,高飞突袭的畅快笑容一扫而空,凝神静听琴音,惊疑之间,就发现自己身边的部下,接连有人在下降。

飞鹰射手的高度,在琴音震荡之下,逐渐无法保持。

而他们越是降低,越是受到琴声的影响,下降,甚至可以说是坠落的速度也更快。

当有十几只翼展丈余的巨鹰,带着它们背上的弓箭手,砸落到军营中之后,天上的弓箭手终于不敢继续逗留。

北漠王庭目前驯养的飞鹰,能成长到带人进行长途飞行的,还不足四百,此次他们出动三百之数,宁可无功而返,也绝不能被此莫测的琴音造成更大的损失。

贺修平在顷刻之间收拾心情,口中吹出一道尖锐的哨声,在云雾风声之中清晰地穿透过去,传到部下耳中,指挥他们撤离。

只是,就在他们想要飞回北方的时候,贺修平后颈上的汗毛忽然间根根竖起,像是狰狞无比的百千根獠牙,正在他背后缓缓张开。

地面上,方云汉的目光锁定了那些飞鹰箭手的头领,天魔琴落地一竖,右手黑气如漩,从军营中卷来一根长枪。

他上身前倾,双腿一屈,整个身体给人一种向下一沉的感觉,脚下的营帐轰然四分五裂,身影冲天而起。

高空中毛骨悚然的贺修平顺着危险的感觉,回头一看,望见地面飞起的身影,心中却霎时一定,不屑地嗤笑一声。

即使方云汉运起了天香风露,这一跃,将他目前轻身提纵的能力运转到极限,其实也不曾真正突破百米的高度。

但在他即将坠落时,仓库上的公孙仪人刀鞘平举,左手握住刀鞘尖端,右手松开,用力一甩。

刀气激发,看似空空如也的刀鞘中,实则还有那一节尖端断刀,去势如电,射向方云汉。

方云汉足尖向后一探,击中断刃,七尺之躯,轻若羽箭,借着这一踏之力,刹那间再度高飞。

贺修平察觉不对,凝眉回头,反手拉弓,一箭嗡鸣急去。

恰在此时,地面上有两箭飞起。

丰子安手持青铁大弓,铁箭激发,一弦两箭,在山字经的秘意流转之间,落向不同的方向。

一箭在疾寒云风之间,截住了贺修平居高临下的射击。

另一箭,发挥出与刚才断刀相似的作用,成了方云汉第二次落足之处。

铁箭被他一踏,从中弯曲,坠势如同闪电,笔直的劈向地面。

而人影掠身向北,叱喝之中,一杆长枪裹着雷火震音,在爆裂的声响中划出赤红色的轨迹,正中贺修平座下巨鹰。

“给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