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先到访陈府的客人,是公孙仪人。

他们之前把冰棺押送到了皇城之外的招贤馆之后,做了交接,就各自入城,刘青山自有他的去处,而公孙仪人,则在玄武天道成员的指引之下,来到陈府。

当初岳天恩他们找到皇都来的时候,陈五斤就想到,之后公孙仪人,肯定也是要过来住一段时间的,所以已经给她划出一片院落,作为居所,内中安排了几名侍女。

进了院子之后,公孙仪人就让那几名侍女先去准备热水。

虽然以公孙仪人如今的功力,已经可以做到点尘不染,但这一路上星夜兼程、露宿而来,总还是要沐浴一次,才会觉得心头惬意一些。

况且,她这一身绿色武服的左肩处,还有一点焦灼的痕迹,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衬衣料。

既然到了皇都,也该要换身衣服了。

也许是这一间院落平时太过安静,这一下几名侍女都忙碌起来了,脚步匆匆的进出,伴随着各类器皿搬动的声响。

院角那一棵老树的树冠之间,便惊起了一只飞鸟。

白鸟展翅,越过院墙,须臾间不知所踪。

本来已经快要进门的公孙仪人,秀嫩的耳尖一动,却忽然回身,身姿之柔和轻灵,如同清风卷云一般,飘过了院子,来到那棵树下。

她一伸手,刚好托住了一个从树上滑落的鸟巢。

大概是刚才那只鸟被惊走的时候,动作太大了些,扰动树枝,才让这鸟巢翻落下来。

鸟巢里面,有三颗完整的鸟蛋,另有一只眼睛还没能睁开的小鸟。

这只小鸟似乎也察觉到鸟巢坠落的这一下落差,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努力扑动翅膀。

可惜它应该是刚破壳没多久,无论怎么努力,都完全没有能够飞起来的迹象。

公孙仪人一手托着鸟巢,另一只手极其轻柔的探去。

她手上有常年练功留下的薄茧,反而是指背显得更柔和一些,所以便用指背轻轻碰了碰那只小鸟的头部。

一点清灵的元气渗透过去。

受了惊吓的小鸟很快安静下来,还主动在公孙仪人的手指上蹭了蹭。

公孙仪人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这只小鸟的目光,柔软的不可思议。

侧面突然传来一声“哎”。

她似乎没有多少意外,回头看去。

方云汉正坐在这处院落的墙头上,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左手撑在身侧,右手藏在背后。

公孙仪人先纵身探到树冠上,寻了一处较为稳固的枝杈,将鸟巢固定住,然后才飘身下来,走向院墙那边。

“你先来的?”

“没有,是你先来一步。”

方云汉披了一身白底红纹的长袍,目光垂落下去,刚好落在公孙仪人面上,说道,“不过,我前两天就已经出关了,已经先回过一趟东海郡了。”

“那长罗侯府的世子,怎么上了皇都人家的墙头?”

公孙仪人笑着伸出手,促狭的说道,“小公子该不会是爬上去之后又害怕了吧,要不要姐姐接你下来?”

“哈!”

方云汉向前一俯身,竟然真的向着公孙仪人的手掌探过去,不过,却是将右手的一件东西,放在公孙仪人掌中,然后又扳直了身体。

那是一把晶莹微蓝的长刀,刀身修长如同竹叶,大约只有两指的宽度。

长刀入手,公孙仪人只觉触手温润,纹理细腻,仿佛这刀柄是一块与自己的手掌完美契合的宝玉。

她微讶着,仔细端详了两眼,说道:“这是凌霜?”

方云汉点点头,道:“我把凌霜心剑重炼了一回,经过数次子午天时,涤荡了它原本的灵性,重塑它的形态,修复从前一些不曾注意的暗伤。然后又将我的心法意志完全渗透进去。”

对天怒剑和凌霜魔剑,本来就已经挺适合紫云、尹小草现阶段的使用,洗练灵性之后交还到她们手里就足够了。

而对于这把改剑为刀的神兵,方云汉所费的心思与前二者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他上次察觉到公孙仪人在练虚武道这条路子上,似乎更有天赋一些,所以在改剑为刀的过程中,是动用自己的练虚意志,反复的淬炼、烙印。

其中隐去了十阳圣火这种过于极端的部分,主要是将吕洞宾的武学理念,还有先天乾坤功、无相神功的一些精义练入,因为这几种功法,好像更贴合公孙仪人的心性。

公孙仪人听了他这番话,略做停顿,不知想到什么,抬头说道:“那这把刀,应该很适合你用。”

“如果刀跟人是完全一样的,那有什么意思呢?”

方云汉笑道,“刀和人不一样,才更便于创新。”

公孙仪人并不赞同这种观念,道:“刀其实不重要,是否相同,都不影响刀客的修行。”

当初,她悟通了出神刀意之后,就没有为自己重新寻找一把刀,只带了一片断刃,一把空刀鞘,正是她这种理念的体现。

武器只是附庸,意志才是根本。

只要刀意不改,就算是她手里拿了一把大铁锤,施展出来的,仍然可以称得上是刀法。

不过,她这段话说完之后,目光一转,又道,“但是作为礼物来说,这把刀很不错。”

方云汉暗自松了口气。

他确实要比公孙仪人晚来一步,是感受到了公孙仪人的气息之后,没多想什么,便移身过来,准备把刀送出去。

可是他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公孙仪人救下了那个鸟巢,耐心的安抚着那只小雀。

对一个刚救下了小动物的女孩子,送出去一把长达数尺、冷刃锋寒的宝刀。

小雀、温情、长刀……好像就突然有点不合适了。

于是,方云汉就顺势坐在了墙头上,缓了一缓。

好在结果还算不错。

他在回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没有注意到,公孙仪人收刀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眼中带着很纯粹的笑意。

察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公孙仪人的目光,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那把刀上,并恰到好处的开口。

“这把刀,和凌霜剑相比,已经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也该有一个新的名字了。你有准备吗?”

方云汉答道:“本来是考虑过几个名字,不过后来想想,毕竟是送给你的礼物,让它在你手上得到新的名字,似乎更符合这种新生的意味。”

公孙仪人用左手食指的指甲抵着刀背滑过去。

圆润的指甲边缘,与平滑的刀背,摩擦出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刺耳,反而轻盈灵动,像是明珠落入银瓶之中的一个声响。

刀身随着指甲的动作而微微偏转,阳光在上面折射,呈现出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碎纹理,像是一片片紧贴着刀身的雪花。

公孙仪人眼中一亮,思索着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这把刀,以后就叫琼枝。”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大力称赞的声音传过来。

同时,陈五斤的身影,走近了这片院落。

“琼枝,好名字!”

这个陈副会长,全然摆脱了轮椅,走到院门的位置一站定,身形修长如松柏,目光在院内、院墙的两人身上一扫,拍着手说道。

“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天为生树,名曰琼枝,以琳琅为实。”

“这样一把刀,这样一个名字,与公孙姑娘,实是绝配。”

“我们方会长造出这样一把刀了,也可谓是绝妙的心思。”

公孙仪人所说的琼枝,本来是指落雪之后的竹枝,覆盖雪意的美景。

不过被陈五斤引用古书这样一解释,倒也别有一番意趣,不能说是解的错了。

实际上,这也是陈五斤故意为之。

他刚听说方云汉来了的时候,正好从无题和尚那边,听到了一些上古奇闻,对魔宗有了更深切的一点了解,也有了更大的压力。

那个时候的陈五斤,确实是有些沉不住气,十万火急的,想要跟方云汉谈一谈如今的局势。

可等他进府之后,远远的就看见坐在墙头上的那个背影。

严格意义上来说,方云汉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的,但是转念一想,那些沉重的、崇高的,以“威仪”为名的枷锁,本来也不可能套住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偶尔会被他拿起来用一用,也终究不适合长久的套在他身上。

有点难以言述的会意一笑之后,陈五斤心里的焦躁、紧张、急切,就不知不觉的淡了下去。

只是这样一副远远看着的场景,就似乎,给陈五斤累日以来的心情,添加了一股清新的生机,让他宁静下来,可以更加从容的思考、交谈。

方云汉当然早就察觉到陈五斤的靠近,但等到陈副会长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就不怎么愿意在墙上继续坐着了。

轻巧的落入院中,方云汉跟陈五斤打了个招呼。

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便很难一直说些轻松的话题了,三两句话之后,就谈到了关于招贤馆和空桑教的事情。

公孙仪人也示意那些侍女,暂停了准备热水的事情,离开那片院落,三人一同到了待客的正厅。

陈五斤的心情轻松之后,说起最近皇都的局势,反而更加简略而有条理。

他先说起朝廷的态度,从皇帝和相国往下,对于接连出现第四境高手的上古遗民,都是采取避让、拖延的姿态。

因为目前来说,除了一个想要朝廷配合他传教的唐介灵以外,其他上古遗民,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

然后说起谢非吾,这个人虽然也是天地之桥境界的高手,但是他能够这么顺利的召集上古遗民,形成一个团体,主要还是借取了符离圣女的名义。

飞圣山在上古时代,作为正道魁首,威望最高,多次主持正道出征,破坏魔宗六脉的那些所谓大计划。

而符离圣女,是当年飞圣山山主桃李道长的最后一位弟子,也是最得意的一位弟子,桃李道长不在的情况下,如果她有什么意向的话,几乎可以全权代表飞圣山的名义来做事。

这才是能取得其他上古遗民信任的关键人物。

最后,陈五斤说到了空桑教的教义。

他没有像龙稼轩那样,请空桑教主给自己讲三天三夜的教典,但是,从手下人向那些教众打听到的消息,再加上无题小和尚透露的一些话,已经能够得出空桑教的主旨。

“……说到最后,就是说现在大家都在等着你跟空桑教主的这一战,你们两个之间的胜败,会直接决定以后大齐朝廷的态度。”

“也会决定之后招贤馆,将是什么样的走向。”

陈五斤说到这里,也有些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以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希望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毕竟我们都可以等,但是西海对岸的那些人,却不知道会不会等。”

方云汉安静平淡,在椅子上坐的很放松、很悠闲的听完了所有的讲述,道:“你是说那个空桑教主,现在就在大街上坐着?”

陈五斤道:“是。”

方云汉看向门外:“天色有些晚了。”

陈五斤看了看日头,算了一下时节:“再有三刻,大概就要日落了。”

方云汉又看向公孙仪人,道:“刚才都忘了问了,你左肩的伤,是不是跟那些招贤馆的人有关系?”

公孙仪人按了一下左肩,道:“没有受伤,只是破了一件衣服。”

方云汉道:“那看来你也肯定没有杀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公孙仪人轻笑了一声,“比起回想他的名字,我现在更想回去好好洗漱一下,然后吃顿晚饭。”

方云汉也就没有追问,站起身来,掸了一下长袍下摆,说道:“确实,夏天的这个时候,该吃晚饭了。”

“那,陈副会长,麻烦准备一些饭菜,除了我们吃的,还要给那上千名空桑教徒都备齐,付钱给沿街的酒楼茶肆便是了,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方云汉看陈五斤点头了之后,继续安排道,“然后,你们在家吃,他们在楼中进食。”

“另外准备一个两人份的食盒,我要请唐教主到皇都西面的最高峰上用餐。”

两刻钟之后,大街上的那些信众得到了唐介灵的允准,各自进了一座座酒楼茶馆。

方云汉亲自拎着食盒,走过那条大街,请唐介灵起身。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对话也没有,身位也没有前后之分,无人引路,但唐介灵好像就知道要往哪里走,一路出城往西。

皇都之中,上到皇帝,下到捕头,很快都收到了相关的消息,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很有可能会是惊天动地的规模。

所以还是按耐住了逐渐激动起来的心绪,没有派人跟上去探看。

无题小和尚也只是留在城中。

等他们两个出城的时候,也已是日落时分,天色暗了下来。

繁华无比的大齐皇都变得寂静了,但全城的命运,不知多少人的注视,就像是层云之间逐渐闪烁出来的星点一样。

漫天繁星,都牵系在这两个出城的人身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府之内的一间静室,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