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蒸腾,百草摇曳。

这仙山之中,大型的活物其实不多,而树木、花草虽然有许多异种,长得跟外面的寻常草木有很大的差别,外表如同翡翠金玉一般,但却并没有拥有过分强韧的材质。

当狂风扫过的时候,这些花草树木同样深深的弯了下来。

震荡的响声,惊走了寥寥几只白鹿、银猿,飞鸟远离了树林,蝴蝶翩翩,松鼠蹦跳着。

方云汉和东皇太一的战场,正在逐渐的向这座山的山巅处转移。

实际上正如东皇太一所说,这仙山矗立于此,不知多少年月,很难说,其中到底有没有其他阻碍陷阱,即使是达到了练虚境界,也不好贸然深入。

不过,在他们全力交手之后,被剧烈牵引的天地之气,就如同一道道淡白色的气流,从战场的中心地带聚散不休,漫向四面八方。

这样的气流扫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正是一种粗略而且粗暴的探查。

探查的结果,算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整座山上,每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反馈,都是最正常的状态。

姜太公或者更久远的那些人物,并没有在这里留下更多的布置。

而在战场转移的变化中,他们交手的声势也在时刻变化。

有时候两股气劲的碰撞,能发出雷鸣一样的闷响,而有时候,足足上百招的过程里,两个人的动作都幻魅而无声。

即使是刀剑和那法术机关的碰撞,没有半点嘈杂,仅仅是像清溪触石一样的细微响声。

每当在这种声音变低的时候,他们的移动速度,身法变幻,就会相应的拔高到各自反应能力的极限。

简直像是几片异色云霞飘舞着,若即若离的结伴掠过千百棵高大的树木。

方云汉捕捉到最大破绽的那一刹那,就是他踏足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斜枝上,刚闯出了六个东皇太一包围的一刻。

这个时候,东皇太一的真身和五个机关人形,以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方向,分布在方云汉的右后方。

真身距离最远,而拥有白手的那一个距离最近。

五行机关之间,在分别与方云汉交锋之后形成的落点,刚好错落出了一个,从方云汉通向东皇太一真身的直线空缺。

方云汉半转的身体,看到了那一处空道,右手长剑上的光芒完全收敛,甚至整个剑身都像是变淡了一些,剑尖上有莲花似的印记,一刹那的开合。

伴随着一声呢喃。

“东皇太一。”

青衣道袍的年轻人豁然一挥手,手中那一把光彩夺目,精致绝伦,曾费六十年光阴打造,沉于枯冢之中百年不黯的神剑。

忽的消失。

像是从有形化成了无形,有质化成了无质,从剑化成了一缕风,又从风化成了一眼月色。

月色入眼的时候,那剑,好像也已经在心尖了。

战机的决断,本质上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的,从方云汉踏足于斜枝之上,半转身体的时候算起。

再到东皇太一真身的眼中,映了一缕多余瑰美的月色。

这其中的时间间隔,还不足以让远处树梢叶脉之间凝成的一滴露水,往下坠落半寸的距离。

‘东皇太一!’

在真实的声音传递过来之前,东皇太一的心念就已经捕捉到了这样的呢喃。

他双眼中星蓝色的光彩一盛,眼睛睁大了少许,暗叫道:这一步错了,被他抢占了一手。

五行机关人,身上各自缭绕着术法气息,保持着攻杀向前的姿态,没有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一记看不见的飞剑。

而在这个时候,抛出了那一剑的方云汉,左手以剑运刀招,身影倒射而回,一刀带过,数之不尽的一条条刀影,就在那个双手银白的机关人身边闪烁过去。

黑袍被切成了蚕豆大小的碎片。

暴露在空气中的白手机关人,本来拥有东皇太一真身四成的战力,怎样也不至于在一招之间被方云汉拆毁。

但是就在这个白手机关人顶着身上刀芒,厉行反击的那一刻,支撑着机关人动作的心神律动,一下子衰竭到了低谷。

就像是虚空之中,一个伸出了许多血管的无色无质大心脏,忽然被重重的一剑砍破。

五行机关人身上的术法气机,同时向下跌落,周身萦绕的法术光彩在眨眼间暗淡了大半。

于是那个正在反击的白手机关人,刚伸出了手,手肘就被切断,肩头也被削开,接着腰间出现一条横贯过去的裂缝,头颅跟脖子分家。

躯干中的种种齿轮传动破损,青铜色的金属零件炸散飞射。

这个机关人一旦炸碎之后,自从开战以来,一直弥漫于虚空中那种严密自洽的循环体系,就像是出现了一个缺口。

在东皇太一行动的时候,游移于他身边的厚重五色光辉,出现了失衡、倾倒、暴乱的迹象。

而方云汉在这个时候,已经杀到了第二个机关人形面前。

如果这个机关人形,再被“杀掉”的话,五行联合的体系必定会彻底的崩溃,就算还剩下三个机关人,东皇太一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没有办法达到二十二层了。

那么大势就会无可挽回的朝着一边倾倒,在天地之气的牵引操控方面,方云汉将获取极大的优势,甚至有可能摧枯拉朽的,将剩余抵抗力量击破。

他有这个把握,有这个信心,因为刚才那一刹那的破绽,被他捕捉到之后,脱手而去的那一剑,饱含了他一路走来见识过的种种心灵杀伤,生死山字经,逝者如斯夫,天意驱四象,太虚运双神。

层层攻势,重重慑心,至少能将东皇太一的真身拖延七个呼吸的时间。

那么现在,方云汉还有五个呼吸的余裕,用来杀掉这个身冒绿光的机关人形。

但是他这左手运刀刚刚挥出,绿光机关的背后,就有一只人类的手掌,以远超过所有机关人形的速度,一掌抓在了这个绿光机关人的后颈部位,将这个机关人提起。

这一只手掌一抓一提,实如羚羊挂角,云烟飞天,甚至可谓是了无痕迹的,帮助机关人,从方云汉左手刀光罗网之中跳脱出来。

探出这一手的人,正是东皇太一。

他比方云汉所预计的,早了大半的时间,来到了近前,不过,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东皇太一肩上挂下来的金玉环佩,只留下一点残片,宽阔高大的黑袍,也是变得破破烂烂,袖口参差不齐,脸上的遮蔽物破裂,露出了真容。

这一张脸……实在没什么好记忆的。

并不格外俊美,但也不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地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

唯一比较奇特的是,他嘴角像是时刻勾着一点微笑,但是从整体五官看上去,又像是一副淡泊的表情。

预判出错,方云汉并无惊慌,电光转念之间,手中刀势一散,数十条刀影,分分合合,凝成一道璀璨光辉,如同在树林间一闪而过的电光,对着东皇太一的腰际横斩过去。

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出来,东皇太一为了以更短的时间,摆脱那一剑飞去的攻杀,不但是外表变得狼狈了许多,精气神也被斩落了许多。

这个阴阳家的首领,眼中已经不再含有神秘的光芒,棕褐色的瞳孔、眼白,平平淡淡,唇无血色,胡须没有光泽,耳朵也过于苍白。

他必然是伤了心,损了神,折了意气,才夺取了时间,先来了一步。

但是这却也让东皇太一的真身,处于更危险的状态。

方云汉这样顺势而为,大气不工的一刀,哪里是他现在这个心气衰竭的样子可以轻易抵挡的?

为了抵抗这一刀,东皇太一侧身后让的同时,双肩平直,抓着那个机关人形的手掌,一抽一担。

把整个机关人横着压在了自己肩上,这个动作,本来应该会导致他的身体灵活受限,更难躲闪。

然而就在东皇太一这一抽一扛之下,那个机关人形,像是猛的从刚变成了柔,从重变成了轻,从钝变成了锐。

它竟从一个人的模样,变成了一条龙的模样。

一条各处皆有棱角,狰狞险恶的五爪机关长龙。

这条龙的龙尾在东皇太一左臂上缠绕,龙身横过肩头,龙头在右手之中,恰好以龙口挡住了方云汉的一刀。

凌霜魔剑的刃口,从龙口之中硬生生的磨了过去,抽出一连串的火星。

龙口被切开大半,但是有生机勃勃的绿光覆盖,裂缝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没有被破坏一样。

一招无功,方云汉双足踏地,刀走如行云,眨眼之间又已经向着东皇太一斩出了四八三十二刀,刀路正奇相合,刁钻大气,融洽一体。

东皇太一就操控着那条机关长龙,连接了这三十二刀。

机关人形,虽然从人形变成了龙形,但是似乎内置的动力还在,跟东皇太一的联系更加紧密。

每一个接招动作施展出来的时候,不但是东皇太一在挥舞着机关长龙,也是这条机关长龙在推动东皇太一的肢体动作。

而除了力道上的配合,更让方云汉惊艳称赞的是意志上的互补。

东皇太一本来心神受创,但是舞着这条长龙的时候,龙的威灵,木的生机也被攫取过来,弥补到他心头的空缺之中,是他精神旺盛,意气高涨。

三十二刀一过,东皇太一轻喝一声,直接把身上那条机关长龙掷飞出去。

这条龙一离了他的身体,更加活灵活现,张牙舞爪,神气十足,几乎像是腾云驾雾,困龙出关,真龙一飞冲天。

就算是方云汉,一下子竟也觉得不可力抗,手中刀光不断闪烁,仍被逼得倒退七步不止。

“不过是木头金属制造出来的死物,能成型,能驾驭已经是夺天地之造化,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变动。”

方云汉一刀劈飞长龙,口中沉冷称赞,右手剑指一引,流落林间的心剑自行飞来。

“惊讶吗?但你不该惊讶的。”

“人类的智慧,正是在于工具的运用。而机关的长处,正在于人体不能达成的变化,既然已经造就了机关,又怎么可能只存在人形呢?”

五行人变,为人为兽,这样的机关造物,才能够配得上东皇太一的法术变化,才能够称得上是饱含智慧的工具。

东皇太一双手快如幻觉般结印,印法结成之后,向上一举,其他三具机关人形,顿时也出现了对应各自属性的变化。

除了已经被毁掉的金行机关,其余四大机关人,化作四头木石异兽,在术法操控之下,发出各自独特的吼啸。

三座仙山之上,渺渺瀚海之间,这个时候大概只有他们这两个活人。

但是,就像天上的月亮,山里的风,万千奇花异草,也终于被这样神奇的场面所吸引,关注着他们两个的战局。

明月朗朗,丛林稀疏,四面风来。

当年风胡子大师,排列出天下名剑谱,江湖上不知道多少剑客对名剑谱上的剑器,趋之若鹜。

但是,单调,薄弱,死板,呆笨的名剑,弄到最后也只是一块铁罢了。

纵然在淬炼铸造之中加了再多的工序,又怎么能够于智慧变化一途上,跟眼前的五行法术机关相提并论?!

战斗再度展开。

东皇太一驾驭着四大机关,时候一同冲来,方云汉却在这个时候,用了一口充足的元气灌注到两柄神剑之上,接着,双手一挥,把两柄剑抛飞出去。

两剑盘旋如轮,霎时间一去无踪。

方云汉长啸震臂,浑身的青布道袍都被染成了深沉的金色,皮肤、眉发,也变成了古老金铜一样的光滑色泽。

他以从前数座武林之中绝伦的重手法,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跟东皇太一拼斗起来,每一掌每一拳,每一次横臂扫过去的气魄,都像是要把这片山林夷平。

但东皇太一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手掌一挥,飞龙盘旋,脚下一踢,玄龟冲撞。

破损的黑袍月上半空,衣袂飞舞之际,就有代表火行的机关凤鸟射出带着火焰的铁羽,又有水行的蟒蛇潜行在地下,时而有玄冰荆棘破土而出,针对方云汉的下盘,有时又会在地面遍布光滑寒冰,帮助东皇太一顺理成章地滑退卸力。

这些法术机关变成这样的形态之后,似乎属性就变得更加极致而纯粹,异兽的力量,相比于均衡的人体来说,有太多得天独厚之处。

方云汉不过是一双手,两条腿,即使浑身都能打出汹涌劲力,面对这样各见极端的合击,仍然凶险频发。

他的裤腿被玄龟擦掉一块,右侧的发丝被铁羽斩断,金色的肩头也留下了龙口咬合的白痕。

但是无论两个人的战斗场面如何肆意飞扬,他们的眼神都依然稳而清澈。

直到举手投足之间,再度适应了对方人兽合一的攻击之后,在围攻之中逐渐落在下风的方云汉,口鼻呼吸,白气如剑,口齿间传出了一道嘶鸣,接着整个人陡然拔高三寸。

区区三寸的体型增长,跟之前的巨灵幻象比起来,实在是太渺小了一点。

可是方云汉这一变,却是实打实的血肉撑张,骨骼爆鸣,物质充沛,血管之中那鲜红液体流动的声音伴随着心跳,简直有几分瀑布轰鸣而落的气概。

顶天立地,金猿吞气。

在这种状态下,方云汉一掌将玄龟拍的陷入地下,挥拳砸退飞龙,震退东皇太一真身。

东皇太一的眼白、瞳孔,在退后的那一刻,颜色越发分明,发丝像前飘扬,参差不齐的袖口从旁边一带,斩断了一根树枝。

断枝在他手中,看也不看的向后抖了一下。

树枝的尖端如同剑尖,拨开了从他身后盘旋飞回的两道剑轮。

剑轮被荡开之后,又划过了饱满的弧度,飞回方云汉手中。

他一手一剑,左手剑刺入地下,钉穿了那条潜在地底的玄冰蟒蛇。

右手剑向天中一斩。

剑气贯穿凤鸟躯壳。

他刚才之所以以重手法跟这几只机关兽硬拼,就是要以掌力反馈,探测出这些异兽体内的动力核心。

这一下子连环几招都是正中核心,四大异兽,蟒蛇被断,凤鸟炸分,玄龟凹陷,飞龙颓然。

方云汉抽剑,就要纵身向前。

今天这一战,他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也是少有的,已经几乎要使出全身解数了。

只是他抬头的时候,眼中就映入了一点,比枪尖、剑尖、针尖,还要细小,凝练,淬利的光点。

冰冷的危机感在这个瞬间,刺激了方云汉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

他身上金光大放,倾尽全力,横向一步,脚底下忽然震荡发力,坚固的山岩地面,像是一张蒙了黄土的纸,大范围的向下凹陷。

这时,东皇太一手中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凝成了一条摄人心魄的光辉。

“移乱五方,五行尽废……”

嗤!

一线神光,洞射虚空。

正以万马奔腾一样的动静横移的方云汉,眼中露出一抹痛色。

他左胸“嗞”的,多出一点血红。

凌霜双剑,都被这一线光芒激荡震开,灵台方寸之气,金刚不坏法门,在这一剑之下,形同虚设。

那一线光芒贯穿他的身体,在他身后至少三十九棵有粗有细的树木上留下了洞穿过去的小孔。

最后,击中了这座山体表面斜向上一千两百米之外的一块石头,留下一点灼痕。

在那一点光线触及的地方,石头表面像是融化了一样,流淌下来一点如同血泪般的岩浆。

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

一千两百米的路程中,三十九棵大树,先后起火。

移乱五方,五行尽废,而得拈星,曜灭九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