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什么,本来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一般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一时间难以掂量出最渴望的答案。

然而在盖聂身上,这些迟疑通通没有出现。

方云汉的问题,一说出来,盖聂就自然而然的回答道:“我要完成一个诺言,照顾好一个人。”

“这就是你以后的目标了?”方云汉并不意外的模样,却仍然追问了一句,“对于纵横家的人而言,这样的一个目标,似乎不够远大。”

盖聂平缓的回应道:“纵横家的人,也不能说都是纵横了一生。苏秦配六国相印,最后却被刺于齐国,车裂于市,张仪晚年仓皇,孙膑受同门陷害,庞涓死于战阵,甘茂从秦出逃。”

“用纵横家之人的后半生来践行一个承诺,这样的事,其实也并不轻松。”

方云汉微微点头,说道:“然而照顾一个人,这种事情的完成标准,是好是坏,仍然是非常主观的,在保证生命安全之外,你对那个受保护者的期望,与你自身的认知、曾经的追求密不可分。”

“曾经……”

盖聂听出了他的意思,眸光微动,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道,“我只是一个俗人,年少时,当然也拥有任何普通人所追求的梦想。想要所见所闻,交好的人,陌生人,都能安康圆满。”

说这段话的时候,盖聂的目光不闪不避的与方云汉对视。

只要人心中坦然,就没有什么可避让的,盖聂自认所说的是彻彻底底的实话,不掺杂半点虚假。

不只是年少的时候,其实他一直以来所抱持的梦想,都是这样,一个,能让大家都生活在安康喜乐的环境下,这听起来像是比较朴实的愿望,其实换一个词来形容,也就是天下太平的宏愿。

盖聂年少的时候,春秋战国,多少年纷争不休,几乎已经成为这片大地上的惯性,永恒不变的主题,在那个时候,想要天下太平,就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过往不是没有过独霸一时的强国存在,却终究有起有落,无法完成统一的大业。

但等他入秦,见了那时的嬴政,却仿佛见到了一点希望。

那个时候,盖聂真的以为,在这场漫无边际,走向梦想的道路上,嬴政会在终点带来想要的结果。

为了护卫秦王,他与挚友荆轲交锋的时候,亦寸步不让,鲜血的末局,是荆轲为自己孩子的一句请托。

可惜,等到秦王变成了秦皇,天下归一了,却还远不能算是太平,百姓的安康喜乐只能存在于少部分地区,比之当年,也难说到底有几分改变。

方云汉笑了笑,说道:“那,盖聂先生,脱离正轨的事情,会有其他人将它拨回更好的轨迹,你的心愿既然已经归于小处,那就该换一种行动路线了。”

对答对视之间,各自心意略微明朗,方云汉心有所感,以盖聂的经历而言,天下太平的目标,只要还有一点挽回的可能,就不会乐意走上最后的极端,他同样不与东皇同道,也不会真正感同身受于黄石公的道路。

问到这里,话语其实已显得累赘,不必再问了。

声犹在耳,方云汉手中铁片一翻,已经将刻有许多奇妙轨迹的那一面向外展现出来。

因为知道这块铁片跟阴阳家首领有不小的关系,班大师和吕大师,都在期待的同时怀有一定的戒心,发现方云汉将要翻转时,都将目光向侧面偏开,眼皮下意识的几乎合拢起来。

可是铁片一转过来,他们所做的这些举动,就全然无用,那一道光影,根本不让他们自己去看,就已经主动照在他们心头。

吕大师等人愣了愣,仿佛一刹那间看到许多璀璨星光,正轻缓无声地移动着,带着无比玄奥的意味。

可是就在他们一眨眼之后,这光影已然远去,那无比玄妙的感觉,飞快的在心中消逝,最后什么也没抓住。

只有一份光阴如同指问沙,最美好的已经漏尽似的,怅然若失。

公输仇早年就与东皇有过许多交流,看到那群星闪烁微移的景象时,感受要更深刻一些,面上失神了一瞬间,但最后,脑子里也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可是,盖聂和焱妃,一见了这块铁片,身上就相继展露出了极其显眼的异象。

焱妃背后空气扭曲,呼呼作响,忽然两道暗蓝色的火焰舒展开来,如同两片完全由火焰构成的羽翼。

蓝色的火光照耀之下,给其他人带来一种既不温暖也不寒冷,只觉得略微空虚厌避的诡异感觉。

火焰羽翼舒展了一刹那,焱妃就从刚才看到的光影之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冷汗涔涔。

“居然把阴阳家八脉法咒的精义,全部收纳在一块小小的铁片之中,东皇,他准备这样的东西,是要干什么?”

火焰回缩,暗蓝色的光芒渐渐暗淡,焱妃受到冲击的心神,逐渐平缓下来。

这个女人,本来应该是阴阳家自东皇太一以下地位最高的人,象征着“日”的东君。

她自幼不知情爱,精修阴阳法咒,天赋卓绝,修为深湛,后来却因为要探知七国王室保守的秘密,而接触了当时身在秦国的燕太子丹。

许多流派的年轻弟子,如果天赋上佳的话,都会为了保持纯净心态,而被刻意的安排,不去了解情爱分扰。

可惜那些做出这种安排的人,往往不明白,一个从小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的人,一旦碰上了相关的事情,只会越发显得拙劣而稚嫩,动心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之后,她就爱上了太子丹,成为太子妃,还生下了女儿高月,算是背叛了阴阳家。

但是东皇太一惜才,将她擒拿之后,也没有打压她的修为,除了被软禁之外,她甚至还能继续翻阅阴阳家的修行典籍。

所以焱妃从刚才那道光影之中,看到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她自己本来就熟读的修行法,至于最后,东皇太一成就练虚的那段经历,她却又一点都看不懂,自然也不会受到太大困扰。

另一边,盖聂身上的反应就要激烈得多。

光影照来,目睹种种修行精义,盖聂身上那种平淡坚韧的剑势,就像是被剧烈扰动的一汪深潭,水位涨得越来越高。

无色无形的气魄,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干扰着四周的空气,隐约勾勒出一把巨剑的轮廓,将他整个人都包含在其中。

剑道增长,本该是锋芒四射,但这个时候,但凡有人看向盖聂的正面,都只会觉得,他好像正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变得空茫疲惫。

逐渐的,盖聂支撑不住,双眼几乎完全合上,手上的木剑一转,剑尖点地,支撑着身体。

他身体周围那一道巨剑虚影闪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弥漫在空气中的剑意,显得越来越钝重。

当啷啷啷啷……

悬挂在半空中的那把暗红重剑,受到这股剑势刺激,剧烈的扭动着,将那些捆在剑身上的铁链全部牵动,晃出四面八方如同铜铃一样的响声。

众人抬头,眼睁睁看着那把重剑的剑尖转变方向,一点点移动到直指盖聂的状态。

方云汉背后的凌霜剑,也发出淡淡剑吟,但是有他自己的剑气剑意贯穿其中,凌霜剑并没有出现多余的表现,微吟之后,就已经收敛了。

呛!!

空中那重剑猛然一冲。

一根根铁链被绷紧,甚至影响到了上空的一些齿轮,年久未用的机关结构上,大量的灰尘被铁链刮蹭着,坠落下来。

公输仇立刻叫道:“这铁链要是再度发力,可能会影响到一些机关的细微构造。”

方云汉闻言,背后长剑出鞘三寸,一道寒芒横掠空中,诸多锁链尽被斩断。

那把暗红重剑脱离束缚,势如崩雷一般飞向盖聂,却在半途中被方云汉的手掌握住。

年轻的道人双袖一展,一手握着那把重剑,另一只手掌向盖聂肩头,轻轻一抚。

盖聂身边的剑气,此刻已经密集到形成了一种风霜雨雪也全然无法透过的屏障。

他陷入悟道思辨之中,虽然露出万分疲惫的姿态,其实却自然而然的形成了比他寻常状态下更加完美的防御。

然而方云汉这一掌探去,盖聂身边那把巨剑的轮廓,在他手底下就像是具体而微的一根根线条,被轻易拨开,探入其中,带动了盖聂的身体。

方云汉带着剑和人,掠向高塔之外,只留下一句话来。

“三位大师你们抓紧时间吧。”

焱妃也跟着他们两个向塔外飞去。

留下的吕大师等人,互相看了几眼,按下了关于盖聂的好奇、担忧,纷纷仰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里的机关上。

高塔之外,之前满院荒草都被强劲的气流翻起,地上的泥土也像是被整个的犁散了一遍,露出了湿润的黑色土地。

散碎的草叶又纷纷落下,在这样的土地上铺了一层青绿。

大铁锤正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躺在地面上,头颅偏向一方,刚好看见盖聂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

比起大铁锤来说,盖聂的待遇可要好得多了,他落地之后,身形还是稳如青松,甚至脚下都没有往松散的泥土之中陷入多少。

方云汉和焱妃,也相继落在院中。

那把暗红重剑——蚩尤之剑,正在方云汉手中奋力地挣扎着,还有一条条如同血管一样的红色纹路,试图从剑柄向方云汉手掌上蔓延,但却被方云汉的内力牢牢压在剑身之上,只能无望地扭动着。

除了那座高塔,盖聂身上的气息就像是又失去了一重束缚,再度扩张,变得不再那么显眼,却能够影响到更广的范围。

他脸上疲惫的神色也逐渐消去,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静默。

如果说,生而为人,会因为疲惫,才变得像是木头一样,木讷沉默,但如果本就是一棵苍天大树,一颗千年不移青苔巨岩,那它们的沉默,就是自然的选择。

盖聂身上,此时就出现了,与之相似,但又比这种变化层次更高、更轻柔的转变。

方云汉分出三成真力镇着蚩尤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盖聂身上的种种变化。

“这就是正常晋升练虚境界的样子么。”

焱妃的耳力捕捉到这句话,她当然不会不知道练虚境界是什么含义,目光转向盖聂身上的时候,已不由得带起了些许惊羡。

不过,有了盖聂的对比之后,方云汉身上的气场,就显得有些异常了。

焱妃静静的感受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犹疑不定的神色。

她本来以为方云汉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练虚的境界,进入高塔之时的简短过招,让她肯定了这个猜测。

但是,这个时候对比着来看,却让焱妃摸出了一点头绪——方云汉身上的那种气势,不像是他刻意散发出来威慑其他人,倒像是有点控制不住,所以无时无刻的都在向外挥发锋芒。

意如剑池,气漫八方,固然叫人惊悚,此时细细看来,却好像失去了一份练虚境界的自然真味。

“你、原来你也是正在向练虚境界晋升。”

焱妃猜到了真相,虽然还有些疑惑,但语气中已滋生出少许失望,“你同样是因为被东皇太一的感悟刺激,才开启了这重境界上的变化吗?”

方云汉点头承认。

焱妃便微叹了一声。

她这个看了东皇太一感悟,都没办法摸到练虚境界门槛的人,自是没资格去评定眼前的年轻道人够不够强。

但是按照常理来说,刚刚达到练虚境界的人,必定比不上那个早已晋升的东皇太一。

焱妃心里的期盼被削掉了大半,神态沉如死水,连身上的飘带都无力的垂了下来,不再说话。

方云汉也不理她,自顾自的感受着盖聂的境界变动。

无论是高达数百年的内力修为,还是既有灵性,又有广袤质量的精神造诣,都是方云汉与此界寻常练神武者,有着巨大差距的地方。

若单单是东皇太一的境界感悟,对修成灵台方寸、统和一生所学的他来说,也就是一份营养过高的食粮,就算有点难消化,也不至于一直影响心神到现在。

可问题在于,他还看了吕洞宾的武学。

这部分武学典籍,方云汉翻阅多次,早已经烂熟于胸,如果按照进度一步步的来,要将冲虚平和的道门正宗绝学,融入自身功法之中,也并非难事。

可是当吕洞宾的武学理论与东皇太一的感悟,两者一碰撞,方云汉脑子里闪现的灵感,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世上的人大多只会抱怨灵感的稀缺,却不懂得灵感太多的烦恼。

因为灵感这种东西除了有益的那一部分,还可能会带来大量于自身有害的部分。

举个例子,一个写温情故事的人,有一天脑子里除了温情故事之外,突然蹦出了许多血腥残杀的灵感,而且还与温情故事的剧情线纠缠错结。

这种东西一旦写出来,必然会让自己被原本的受众唾骂,这个人自己也未必喜欢这种路线,但是当这些灵感多到压都压不住的时候,烦恼和损害,就成了无法回避的事情了。

拖延更新的痛苦还算是小的,矫枉过正、强制令剧情平淡的弊端也不足一提,抑制住多开或者断更,又或者放飞自我的冲动,才是一种真的考验。

方云汉这段时间,就是不断在脑子里否决那些看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凶险无益的感悟,而这部分感悟,甚至占到八成以上。

更可怕的是在脑力已经被压榨到一定限度的时候,他的境界仍在缓慢提升,并在提升过程中,发现了一桩险些令他心神失守的事情。

因为这个发现,方云汉脑子里纷乱念头倍增,即使强自镇静下来,仍然使得那些灵感之中,混入更多有百弊而无一利的念头。

这个时候,一个没东皇太一那么成熟,没吕洞宾那么高远难及的练虚武者,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说的难听一点,方云汉试着帮盖聂突破练虛,除了那一点赞赏的意味之外,正是要靠盖聂这个尚算稚嫩的练虚过程,来拉低他脑子里那些灵感的层次。

两个智者对谈,再怎么经天纬地,只要往他们中间扔一个能听懂、但又不那么懂的稚嫩孩童过去,什么高谈阔论,都能被孩子说者无意,意有所指的玩闹拉低格调。

这样的话,就能给方云汉一个斩去枝叶,摸清主干,加速完成自我晋升的机会。

他们这一站,就足足站了半天的时间。

躺在院子里的人站不起来,高塔里的人越是研究越是兴奋。

城外的秦军,楼兰的卫队,都在诡异的氛围中保持沉默,没有人敢贸然过来搅扰。

焱妃忧思不定,盖聂沉浸于思辨,只有方云汉身上越来越轻松,脑海逐渐清明,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终于,他将蚩尤剑抵在地上,懒散的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口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启动兵魔神,到底关系到什么?”

焱妃晃了下神,才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她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直接说道:“东皇太一要去东海寻天书,但存放天书的仙山,并不常现于人世,按照古测记载,其中可能有种种屏障。”

“所以,除了收集姜太公留下的七国玉壁、幻音宝盒这些东西之外,东皇还对九天玄女的遗留,非常上心。”

焱妃眺望院落之外,道,“传说九天玄女不忍毁去最后一尊兵魔神,但却也留下了制衡这尊魔神的手段,那是当初因怜悯大地众生而留下的一滴泪水。”

“由神龙之子看守的,女神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