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哒嗒……

天空中,云层缓缓的移动着,日头滑向西边,逐渐昏黄的阳光里,夯实的黄土大路上,两匹骏马小跑前行。

马背上,段天涯问道:“柳生但马守怎么突然回去了?”

宫本武藏在马背上坐的松松垮垮,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劝了他一下,他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决定回去自闭……嗯,闭关苦练。”

段天涯听罢,不做深究,顺势说道:“师父既然能够劝走柳生但马守,我也有几句话想跟师父说一说。”

宫本武藏懒散道:“你想劝我不要去?”

“天涯的话也许不动听,但绝对出自真心,我是觉得,仅有我与师父两个人去寻他,绝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段天涯满目诚挚,面向宫本武藏,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我也见过师父你的剑法,可是,那方云汉当日孤身一人横贯紫禁城,只用了一把雨伞,一只左手,斗过数千兵甲,仍神完气足,我实在不知,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这段话等于是明着说,在段天涯这个徒弟心目中,宫本武藏会败给方云汉,段天涯也已经做好宫本武藏要发怒冷叱的准备。

没想到,宫本武藏的回应居然很平静,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又仰天打了个哈欠,道,“但是,是胜是败没有那么重要,我只是这个时候想去找那个人打一架,至于打过之后会不会赢,会不会死,这些东西我不会考虑,你也没必要替我考虑。”

段天涯一听,脸色惊变,双眉一耸,手掌下意识的拉了一下缰绳,骏马一声低哑的嘶鸣后,停在了原地。

宫本武藏也拉了一下缰绳,转头去看他,道:“怎么了?”

段天涯愣着,脸上的表情惊讶得就像是看到一只杀人如麻的凶残恶虎开始吃斋念佛了。

对于段天涯来说,宫本武藏也许可以算是一个好师父,因为对方确实将高明的剑术尽心传授给他,时常为他点出缺陷,直抒道理。

但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好师父,同样也是严苛、死板甚至毒辣的形象。

曾经因为有一个村汉无意中碰了宫本武藏的剑,他就不问缘由,斩下了那人的手掌。

在传授剑术的时候,宫本武藏总是会顺带的讲解许多设置陷阱,利用环境、对话扰乱对手情绪,趁机袭杀的手段。

这实在很不符合中原传统认知中,真正知名剑客的风度。但在东瀛,反而另有一批人追捧这样的做法,因为在他们的论调中,剑法就是兵法,兵法只为胜利。

为了胜利,从不惮于使用剑术以外的手段,而又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他“常胜不败”的剑术名声。——这才是段天涯的记忆里,宫本武藏的性格中最鲜明的一点。

这样的人,居然会说什么胜负不重要?

看段天涯愣了这么久,宫本武藏又问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什么。”段天涯回过神来,道,“我只是觉得,师父好像比以前随和了很多。”

“当然了,因为人在不同的年纪,就是不同种类的动物啊。”

宫本武藏回过头去,两腿夹了一下马腹,骏马继续向前,段天涯跟上,听他细说自己的心得。

“生而为人,年轻的时候就要狠毒,凶猛,才能够打拼出自己的事业,中年的时候,就要懂得沉稳,虚伪,才能够保住自己的名声。”

说到这里,今年六十二岁,外貌和神态却像是二十六岁的宫本武藏,指了一下自己,“而如果幸运的活到了老年,那就一定是上天眷顾了。”

“既然是幸运的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可以放肆一点,愚鲁一点的生活了。”

段天涯听得认真,问道:“那么少年人呢?”

“少年人?”宫本武藏一声哼笑,道,“童年少年的人,不过就是懂得更少、受到更多管束的老年人,像是我这样的老家伙,才是真正率性放浪,无理取闹,童稚天真的人啊。”

“天真无理……”段天涯有些分不清宫本武藏到底是在自夸还是在自污,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有强烈的自信。

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再劝。

宫本武藏说道:“话都说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了吧?”

段天涯从怀里拿出之前在密探那里得到的情报,说道:“他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不能确定,但如果方向不变,脚程不变的话,我们最快可以在十一天之后找到他。”

“十一天啊。”宫本武藏扳了扳手指的关节,双手一起握住了缰绳,道,“希望到那个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走吧。”

他一甩缰绳,胯下骏马率先提速,狂奔而去。

段天涯紧随其后。

黄土大道上掀起了一路尘烟。

………………

宫本武藏的住处固定,早就掌握在护龙山庄手中,段天涯找宫本武藏的时候,只要按图索骥,一路赶过去就行了。

而在另一边,成是非与云罗郡主的下落,虽然也时刻有人汇报,地点却并不固定。

有探子受命去通知他们两个,在某一地点暂时停留,却还是让上官海棠多改了两次路线,比段天涯晚了三天,才找到他们两个,说明原委。

“你是说,竟然有人强闯皇宫,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能抓住他?!”云罗郡主有些无法置信的喊了一声。

她第一反应并非是愤怒,而纯属是震惊。

这惊讶的一声呼喊,几乎都有些破了音,好在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护龙山庄密探的据点,周围的人已经被上官海棠遣出,倒也不怕泄露消息。

“铁胆神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吗,连他也挡不住那个什么什么汉?”

成是非也曾数次私下进出皇宫,倒并不觉得强闯皇宫太过惊世骇俗,只问了一下铁胆神侯的事情,又嘟囔了一句,“怎么会有人叫什么晕汉,真难听。”

“是云汉,其为浩淼银河之意。”上官海棠摇头说道,“当时义父不在,他去处理天幽帮的事情,以寡敌众,也受了伤,近期不便出手。”

云罗急忙说道:“连曹正淳都打不过他,连皇叔都不敢轻易动手,找成是非过去又有什么用啊?”

她身为郡主,本该关切自己的皇帝兄长,只是,一来刚才听说皇帝并未受伤,二来毕竟皇帝不在眼前,眼下却是更加关切自己情郎的安危。

上官海棠安抚道:“郡主你不要着急,我也提过这一点,而义父却对成是非很有信心,他不会无的放矢的。”

“但是……”云罗郡主还想再说些什么。

旁边的成是非听到上官海棠说铁胆神侯对他很有信心时,脸上却已有掩饰不住的喜色,根本不关心敌人的手段,此时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喊道:“好,我们这就去。”

云罗郡主一怔,气恼的转过头去看他,伸手就拧着成是非的耳朵,说道:“成是非,你疯了!你不是最胆小……”

“谁胆小,谁胆小?!”

成是非连忙大声打断了云罗郡主的话,把自己的耳朵从云罗手底下解救出来,凑近了云罗耳边,小声说道,“别人还在呢,给我点面子呀。”

云罗郡主看了上官海棠一眼,气鼓鼓的转过身去,道:“随便你吧。”

“放心放心。”成是非一边揽着云罗郡主的肩膀,一边对着上官海棠拍胸脯说道,“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我可是不败顽童古三通的传人,就连铁胆神侯也看好我,还有什么东西能难倒我吗?”

上官海棠看着他们两个相处的方式,忍俊不禁,连日以来的压抑忧虑,也在这一笑之中,放松了许多。

但她还是提醒道:“其实义父的意思,并不是要求你设法击败那个人,只要能够拖住他,让他不要再肆意妄为。若是能够救回一刀的话,那就最好了。”

“我知道了,你只要把路线告诉我,别的就不用多管了。”成是非大包大揽。

上官海棠看了一眼云罗郡主,说道:“还有一件事,义父特意交代了,你去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不要让郡主跟在身边。”

“什么?”云罗郡主第一个不依了,道,“海棠,我记得你以前是支持我们两个的,现在连你也要拆散我们吗?”

上官海棠辩解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的任务确实很危险。郡主,我不会强求你现在就回到京城,但是你可以先留在这里,等到这个任务完成之后,我再和成是非一起回来找你。”

云罗郡主还是不肯,说道:“不行,越是危险,我越是要跟着一起去。”

“哇,你怎么这么笨呢?”成是非忽然一脸嫌弃的说道,“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对你来说却太危险了,你跟我一起去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就都危险了。”

云罗郡主自觉处处都在为成是非着想,偏偏他处处不领情,登时气结道:“成是非,你!”

成是非指着自己鼻子,无赖似的学舌道:“成是非,我!”

云罗气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用力拽开房门,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成是非,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嘭!

“哎呀,这个脾气真的是越来越暴躁了。”成是非看着那两扇房门一下子被拽的撞在墙上,又弹回去,轻轻拽了一下自己鬓角处微卷的头发,神色沉静了一瞬间,温吞呢喃道,“像是个母老虎一样。”

上官海棠说道:“你这样把她气走,之后可不容易哄好了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成是非脸上又挂起那种赌徒一样的笑容,搓了搓手,兴奋地说道,“趁这个机会咱们快跑吧,你带路。”

“你先到街尾等我,我还要去知会这附近的密探,暗中保护好郡主。”

上官海棠留下这句话之后,先闪身离去。

说着要赶快走的成是非,在她离开之后却敛去了笑容,像是突然意兴阑珊,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儿。

他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支在桌上,发呆似的想着:神侯和曹老太监都处理不了的事情,如果我办成了,那些瞧不起我的什么大臣,还有理由乱叫吗?

“金刚不坏神功……五次……”

成是非想着想着,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头看过去。

他小臂的皮肤上刺着一行行青黑色的字体。

那是一门属于少林派的大金刚拳。

而在他体表各处,像这样的绝技秘籍,少说还有十几种。每一种单独拿出来,都是江湖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功夫。

当初,成是非被骗子诓进皇宫做太监,为保住男人的命根子,拼命逃跑时,误入了东厂的第九层天牢,在其中见到了因为一个诺言和半招之败,而自愿被囚禁二十年的古三通。

那个时候的古三通,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嬉笑世间、惊艳群雄的不败顽童,多年伤疲积弊,铁胆神侯的纯阳指所留下的伤势没能好好疗愈,使他的身体情况江河日下,分明才五十岁左右,却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到了积重难返,病入膏肓的境地的他,偶然遇到一个没学过武、没有立场、没有江湖仇怨的成是非,就选择将自己全身的功力都传给了成是非,还将自己收集的八大派绝技,全部刺在成是非身上,要成是非学会这些武功,结合金刚不坏的功力,击败铁胆神侯。

可是,成是非在离开了天牢之后,其实一直没有给自己立下什么远大的目标,他厮混在市井之间长大,发誓、毁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打败铁胆神侯,这个目标对他来说,太不切实际了。

他只想活得更威风一些,但不必是最威风的那个。

得到了金刚不坏神功和八大派绝技之后,他也想过要学、要练,可是往往只看上几行字,就头昏脑胀,不愿多想,根本学不下去。

除非是真的遇到了生死的危机,他才会临阵抱佛脚,赶紧翻出一门绝技来,解急救危。

然而,即使是那些临时救命的武功,他学过一次之后,也不会继续深练,不是没有那个想法,而是没有那个耐力,坚持不下去。

有什么好坚持的呢,就算不练那些东西,他照样混成了护龙山庄的黄字第一号密探。

就算那些什么大臣看不起他,反对他跟云罗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看不起而已,他早习惯了。

那些大臣的话,不疼不痒的,还不如街头张大爷的口水有力,更远远比不上镇上李三嫂掐人的力气。

成是非可以离开京城,四处厮混,有云罗在,也不愁钱财,比从前当小混混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了。

连高高在上的郡主,也要在他身边当个跟屁虫呢。

大概就是因为那个郡主相信他是不败顽童古三通的传人,未来也一定是要成为大高手的人。

他心底里老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罗才跟着他。

至于会不会是有别的原因?

嘁,我才不要去想。

那……

那、

那能不能更好呢?

成是非出神了很久,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不是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出现。

从前得过且过,他当然也想赢更多钱,混得更开,更有威风,然而,他似乎真的没有认认真真的问过自己。

我还能不能更好?

“我还能不能更好?”

成是非似乎有些烦躁的把双掌盖在了自己脸上,用力的揉着脸部的肌肉。

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眼皮被手掌牵动,嘴角也被揉出一个个奇怪的弧度。

以前在赌坊里面熬夜的时候,这样的举动,能让他变得精神起来。

现在也一样。

成是非揉了自己二三十下之后,拍拍脸,站起来。

又是一个坏笑的成是非。

又是一个精神的成是非。

他飞快地离开了这间房子,奔向街尾。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就不需要答案了。

那一天,有人看到一身蓝色粗布衣服,黑色腰带的青年人,跑到了大街一端,叉腰站着,抬头望天,忽然傻兮兮的大笑起来,大喊起来。

“我成是非,就是盖世大英雄!”

“大英雄!”

“英雄!”

“雄!”

他拉长了声调,为自己人工配上了回音。

什么都还没做的盖世英雄,真是个无赖到顶的宣言了。

彼时,上官海棠正带着一张路线图走来。

那张图上预估出来的方云汉的行程,将会与他们这边的行程交汇于,黄风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