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怒,波及百里,天威赫赫,一至于斯。

站在沙滩上的一群人,神色皆变。

公孙仪人腰间刀鞘,立即入手,尖端点地,一挥而去。

水这种东西,哪怕就是这种像墙体一样推过来的大浪,对于公孙仪人、岳天恩他们这一群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太大的威胁。

别说是一群顶尖武术家,人均拥有百年功力的现在了,就算是当初还没有内功,只依靠肉身体魄的时期,可以称王的武人,也不至于因为海浪的袭击而产生多么惊骇的情绪。

而像是汇玉城这些城市,名义上是沿海地带,实际上离海岸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再加上又有城墙的防护,纵然受灾,损害也不会太过严重。

但是,像他们身后这样的小渔村,却绝对无法幸免,大浪过处,莫说是人了,所有的房屋,都会被一卷而去,林倒屋塌,夷为平地。

就在那些渔民惊呼逃散的时候,一股清寒之气,冲天而起,驾驭着海边充沛的水气,形成一道如同新月的水雾刀气,对着海浪划斩过去。

这水雾撞上了海浪的一刻,就在刹那之间从肉眼中消失,看起来没有能够斩出缺口,但是,雾气融入了浪花之后,公孙仪人的刀气也顺势渗入其中。

随着长不知几许的整座巨浪继续前进,这一刀的功效就显露出来。

在这个渔村所对应的方位,近百米长的一段海浪开始减速,与周围的巨浪脱节。

但是,这一段海水的速度减缓之后,两侧的水浪也就向此缺口处涌动,虽然声势已经要比其他地方前弱了不少,还是没能够彻底化解这灭顶之灾。

“外公,各位前辈,请助我一臂之力。”

岳天恩等人的功力固然深厚,但他们要想抵抗海浪的话,只能使用出拳轰击之类的方式。

而公孙仪人的刀气刀意,却具备着操控水流的特性,显然效率要比他们高上数倍。

她求助的话刚一出口,岳天恩已经一掌按在她背脊,吴广真等人,则是同时出掌,按在岳天恩背上。

几人联手,浑绝功力随着公孙仪人的刀意流转,再度化作一道硕大无朋的飞雾刀气,向着海上巨浪斩去。

轰!!!

大浪登岸。

一段长达数十里的西海海岸线,全被巨浪滚滚拍下,海水漫过。

渔村里的人们听着巨浪奔流如雷,惊骇欲绝,却发现那大浪好像从村子两边分开,滑过去了。

如果从高空中看下去的话,就会发现这一段海岸线上,唯独这个村子所在的地方,从巨浪之下幸免。

那几个相比于巨浪而言,渺小如蚁的身影,正在源源不绝的爆发出强韧的气劲。

站在最前方的公孙仪人,脸色有些发白。

海浪起伏,一波登岸,又有一波。

好在这浪头会越来越矮,因为异常原因而掀起的海啸,后面的压力也没有第一次那么大。

而且这个时候,刘青山也已经出手了,他先飞出几道符咒,帮助公孙仪人他们保持最好的状态,加速回气,自己则将一道道水行法咒,颂唱出来。

他的法力在空中凝结成发光的古老文字,飘入海浪之中,顺势而为的引导着那些水流,偏向渔村以外的荒地。

‘掀起海啸?!石人伐龙舰经过几千年的岁月消磨之后,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刘青山一边念咒,一边心里急切思考着。

‘不对,即使是第三大境、专攻水行法咒的术士,也不可能操控破损严重的至宝,做出这种事情,对方不该有超过这个境界的高手,除非……’

他们用来观察远方战况的那面水镜,早在海啸迫近之前,就已经碎灭了。

水镜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从水底下窜出来,满身裂纹的老头子,转头看过来的样子。

那应该是两种凌驾于刘青山修为之上的气场,发生碰撞,使他的法术失效了。

所以他们现在对于这一场海啸的起因,只能做一些没有实证的猜测。

公孙仪人眼中盛满了担忧,在不断迫出刀气的同时,向大浪后方的海面上眺望。

就在这时,远方的浪头上掠过一道青意,从高空中落下,刚好站在了公孙仪人旁边。

“你……”

她目光一偏,已经看到方云汉身上衣物,有多处破裂的伤痕,那是一种爆破性的损伤,应该是衣服的主人承受了无法化消的攻击之后,余劲从他血肉之间传递出来,从内部撑破衣衫的结果。

只是还不等公孙仪人关切的问候说完,浑身湿透的方云汉,就也探出一掌,按在了公孙仪人肩头。

“快,帮我找一找,这一片海啸之中,那些冰棺的去向。”

那湿润的手掌,在真正触及伊人肩头的时候,已经变得干燥,而温度也是一种最适宜的状态,指缝间淡淡的烟气上升,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入公孙仪人的思维之中。

那不是单纯的内力,也不像是所谓的天地之气,而像是一种清晰的视野,敏锐的感官,一种能在虚空之中见真心所在,捧出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的感应。

她的思维随之拔高,五感甚至六感都已经混合归一,不再只是用眼睛去看,而像是彻底的融入这一片水流。

原本的各种感官带来的反馈,跟她在这种状态下所“见”到的一切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又浮于表面。

方云汉提醒道:“你还没到那层界限,在这练虚状态下,时间长了会损及根本,快、咦……”

他话说到一半,眉宇间微微一怔,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原本方云汉以为,把练虚感应暂且转嫁过去的时候,公孙仪人陷入这种状态之中,会有一种不可自拔的放空感。

然而,他提醒的话还没说完,公孙仪人就已经借着她本身对于水的亲和,把这种感应力量,完全投入沧海之中,去搜寻方云汉所要的踪迹了。

众人已经从方云汉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两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极为重要,所以纵然对海啸之前发生的情况,有满腹不解,也还是保持了安静。

岳天恩他们先撤掌,退开了一些。

刘青山也停止颂唱法咒。

少顷,公孙仪人开口。

“海啸的范围很广,我能感应到的,只有沿此向南五里的一处。”

“那里应该是汉澜江入海的地方,大约有五十具冰棺,往那里去了。”

她话音未落,方云汉的身影便已经再度远去。

极速移动的时候带起的气流,吹起公孙仪人的发丝,她缓缓张开眼睛,长睫之下,多了一些鸦青色的疲惫痕迹。

刚才的那种奇妙感觉,此时如同一尊风化、剥蚀的完美作品,正在从她的脑海之中,泄露、消失。

但她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手中空刀鞘里,便隐隐约约的,有水声吟唱。

留在刀鞘中的那半截断刀,应和着水声,发出铁器的歌吟。

刘青山从她身上感觉出一种,像是术士神魂力量外显的气质,但是又跟术士的细腻不同,有着大气深邃的几许韵律。

他惊讶道:“你这是?”

老道士的问话刚一说出来,刀歌水吟的声音,就立即消失。

他的脸色一整,心中不觉得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可能打断了对方的领悟。

公孙仪人倒没有为此生气、失望,她重拾起来的感觉,或许就是理所当然的到此为止、水到渠成。

水渠已成,也不用立刻就想着拓宽成河,奔涌成江。

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公孙仪人侧首看着刚才方云汉站的位置,才皱起眉来,说道:“有血腥味,他恐怕内伤不轻。”

方云汉的内伤确实不轻,不过在破裂老人和那艘上古战舰,都在海啸之中失去了踪迹之后,那些被卷向大齐境内的冰棺,就成了他现在的首要目标。

对于一个在前世看过无数与冰封相关题材的人来说,再联系到当初刘青山等八人,好像也是在西海浮起冰块之中解封,这些冰棺的来历,几乎没有什么好疑问的了。

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冰棺里面封的都是刘青山他们那个时代的修行者。

虽然从刘青山曾经的一些介绍来说,这千百具冰棺之中,不可能有太多第四大境界的高手,但就算是第三大境,实际上也足以在大齐境内横行了,除了寥寥几人之外,根本没有办法对其进行真正有力的约束。

可惜的是那些冰棺被海啸卷走的时候,实在是分散的太广,去向也太乱,就算方云汉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借助公孙仪人的近水感应,也只能找到区区五十具。

这个数量,跟总量相比,大概只有二十分之一吧。

只希望那些棺材里的人不要醒的太快,不要漂的太远。

………………

西海的一战落幕,当天晚上,从各地调集过来的援军,也陆续抵达了那五座曾经被攻陷过的城池。

他们原本以为会面临一场苦战,谁知道真正抵达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假想中的贼军已经全部退去,甚至听说已经在海上全军覆没了。

几座城中虽有水患,但不算太严重。

很快,他们又接到了新的命令。

留下部分人马驻守,其余人等分散开来,沿海岸线,搜寻内中封有人体的冰棺。

数日之后的夜里。

空山鸟语,明月挂枝头。

群山之间,小河潺潺。

一具冰棺顺流而至,浮出水面,飞快的融化开来,露出了一具布满裂缝的躯体。

虽然在伤势方面,这个人跟北堂祭圣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两个人的气质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北堂祭圣张狂霸道,衣着也极尽狂放,而这个人的打扮,更像是一名文士,即使是存在着多道裂缝的脸上,也还能看出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

他躺在水面上,睁开了眼睛,眼中映着月光,张口一吸。

山林之间的满空银辉,就像是凝结成了一颗颗如露如珠的圆光,相继朝着他口中飘过去,如同珠串一样,吞入咽喉中。

这个人在河面上漂了三四里地,也不知道吞了多少月光之后,才离水飘起,踏上河岸。

他在一棵松树的阴影底下站了一会儿,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清醒起来,眼珠中的裂纹也在月光的浸润之下,彻底弥合。

“奇哉怪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势?以明空遗珠诀,流转四十八遭之后,居然只恢复了这么一点。”

文士仰头,注视着从松树的枝条之间落下来的一片片月光,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而且,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风月中,他耳朵动了动。

十里之外的另一条河道边上。

一群士兵正在把一具冰棺拉上岸来。

他们接到命令之后,四处巡查以来的第一个收获。

只是虽然有了收获,他们脸上却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

盖因眼前所见的这一幕,实在有些违背他们从前的认知。

“居然还真有人被冻在一整块冰里面?”

那个被众多士兵议论过的命令,这个时候得到了证实。

这凄清山风里,冰凉河水上,冰棺之中,果真躺着一个娇若仙子的少女。

有人在弯腰给这具冰棺系绳子,准备稍后抬上马车的时候,凑近看了两眼,只觉那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上,琼鼻酥胸,似乎都微有起伏,眼皮更像是要有掀开的迹象。

那个士兵吓了一跳:“她该不会突然醒过来吧,我记得好像将军传下命令的时候有提到过,这里面的人是活的呀。”

他这话把其他同伴也吓得心头一颤,众人都停下动作,盯着冰棺中的人看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她真的张开眼睛,才略微松了口气。

可是经此一遭,他们接下来有所行动的时候,四周那些树影、水声,远山传来的兽嚎,都叫他们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领头的一个小将看不下去了,抽刀出鞘,将刀身和刀鞘拍了拍,说道:“兄弟们都是七尺男儿,沙场上走过,军营里厮混出来的好汉子,有什么好怕的?”

“从去年开始,这些村野怪谈难道还少了吗?也不是没亲手宰过三个脑袋的黄鼠狼,鬼狐异兽,也还是怕刀子和枪子儿的,这人就算真活了,安安分分也罢了,要还真想杀人作乱,也就是一通乱刀的事。”

他在这群军士中颇有威信,这一番话又刻意提高了音量,在山林之间传开,总算激起了这些人的胆气来,纷纷应道。

“说的是。”

“今天倒让刘哥小看了。”

“咱们快马加鞭把这东西送回营,说不定就是这回各部援军之中的头一个,又能领赏又长面子呀。”

“走。”

一群人将这冰棺送上车,正要拖走。

两个还把手扶在冰棺棺盖上的人,忽然觉得手下一空,捆在冰棺上的绳子软了下来。

偌大一个冰棺,凭空消失。

四周不曾多出任何一个人,也不曾有任何一点异样的响动。

只是月光更明亮了一些,风更轻了少许。

众人在这满眼风月之中,呆立了许久,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便全吓得汗出如浆,奔逃回营禀报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车轮碾过的草地之间,又多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压痕。

冰棺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形,那中年文士凝望着棺中的少女,眼神莫名。

突然,冰棺有融化的迹象。

中年文士手掌下意识抬了一抬,掌心已经聚了一片银辉,却不曾拍下去。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冰棺里面的少女虽然年纪还小的很,但修为却不一定比他弱多少。

如果她醒过来,此地必定多出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物,所以他下意识的就想让对方继续沉睡。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的错谬,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想法有多不应该。

莫名身负重伤,出现在陌生地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强者,又怎么会只是威胁?

文士定了主意,反手在脸上一抹。

他的伤没这么容易好,但造一层伪装,覆盖现在这副可怖的容貌,也不是什么难事。

银灰填满了裂缝,又化作冷白的肤色,有些老旧的衣物也焕然一新,繁复的装饰,一件件,一处处,一丝不苟。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声称,并不看重外表而看重内在,但是第一眼留下的印象,会占据更大的比重,这才是人之常情。

人的外貌不能是全部,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工具。

故而,当冰棺化尽,棺中的少女坐起,睁眼所见的,便是一个疏风朗月似的长者。

文士并没有用一副假的、更俊美的脸孔来蒙骗对方,但他现在这幅,只在光照、肤质、眉发颜色等方面经过细微调节的样子。

至少要比未受伤之前的容貌,还要和蔼十分,清霁十倍。

少女愣着:“你是?”

他微笑,以尊敬中带着少许慈爱的语调,施了一个平辈之间的礼节,说道。

“旁门,遗珠堂主,谢非吾,见过符离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