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三限在太师府里的宴席上做了半个时辰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他的六大弟子。

此间,蔡京一直笑意盈盈,恍若只要元十三限一出手,一切就都手到擒来,不必烦忧,他也能万分放心,可等元限师徒七个一走,他立刻招来了府上的总管孙收皮。

这个孙收皮贪财好色,武功不算太高,但是做人很有办法,有很多可以瞒过高手法眼的手段,尤其是,他有一点类似于金风细雨楼杨无邪的特质,就是他过目不忘,且很注重收集各方势力的联络方法,往往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各门派内部用于通讯的暗号。

蔡京叫他过来之后,就问道:“半年以前,唐门的人曾经找到府上来,你还记不记得他们的条件?”

“记得。”孙收皮立刻把当初唐门之人给蔡京列出的合作条件复述了一遍。

蜀中唐门,是江湖中数百年屹立不倒的老牌势力,他们的毒药,暗器,机关,都闻名天下,而且内部风气崇新,不管你是什么辈分,是老是少,只要有本事,敢拼搏,能知机巧,门中高层就不吝提拔。

所以有人说,江湖中各大门派,年份越老,越是规制森严,积重难返,处处弊病,让有才能的人不得冒头,甚至被迫破门而出,只有唐门一代更比一代强,越来越壮大。

尤其是这一代的唐门门主。

据说这一代门主十五岁那一年,跟诸葛先生见过一面,诸葛先生就评价说:“以我的掌法,恐怕已经胜不了他了。”

诸葛先生何等样人,十五岁少年就能令他自叹不如,又该是怎样的惊世风姿?这一句评语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那位门主也为纪念这件事,给自己改名“十五”,自称唐十五。

虽然从那以后,唐十五就潜藏于唐门,久不出山,但江湖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传说。

有人甚至说他所谋甚大,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人生的第二个十五年时,一举颠覆朝野。

蔡京既然有心培植武林势力为己所用,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唐门,也着意拉拢其中高手,可惜,这些年来多次接触,唐门的人胃口越来越大,始终难以谈拢。

孙收皮正在复述的这些要求,每一个条件听起来都像是在痴心妄想,一步登天,简直就差让蔡京把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送了,所以半年前双方不欢而散。

不过这回,等孙收皮说完之后,蔡京只思索了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就道:“你想办法联络他们,告诉他们,这些条件都可以商量,甚至还可以再加,但是,我三天之内就要见到他们门主,面谈。”

“遵命。”

孙收皮得令,急匆匆去了。

他离开太师府的时候,元十三限已经带着自己的六个徒弟,转过了第二条街。

京城内外最近大案频发,禁军和六扇门的人大肆巡查搜捕,商家百姓也大受影响,这天下最繁华的城都,最近两天也显得有些行人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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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如今正午刚过不久,街道两边的住户、商家都在小憩,住宅门户紧闭,商铺也只有一二伙计侯在门内,无精打采。

秋阳微斜向西,大街头尾都只剩下这七个人,也仅有他们的脚步声落在街面的阳光上。

闭关已经远不止百日的元十三限闲庭信步,在街尾抬起一只手来,放在自己眼前。

手背的汗毛在日光下显得透明,他的眼睛注视这些汗毛的时候,视野里面其他东西都显得模糊了。

远的,近的,还各具色彩,但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场梦。

数十年前,元十三限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没有人做梦的镇子。

那个镇子里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做梦,也从来不做白日梦。

无论老的少的,年轻的,壮盛的,是男是女,孔武有力,病弱无依,他们都安分守己,安天乐贫,一生都没有梦想。

直到出现了元限这个异数。

他从小就跟镇子里的其他人有截然不同的感悟,对于同一件事,同一个物体的看法都跟别人不同,等到稍微长成一些,他更是无师自通,懂得了“梦想”的美丽与必要。

少年元限就认为:人只有存在梦想,才能够活的虎虎生风,有声有色,梦想可以有大有小,但如果一点都没有的话,是万万不能的。

人怎么能没有梦想?

没有梦想的还是人吗?

那他这一个镇子上不算人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元限忽然醒悟:这是上天的恩赐。

天让一整个镇子都没梦想,独独他有,那他的梦就要够大,要比这些人原有的加起来都更大,而且他一定能让这梦到手,成真。

于是,等他拜师学艺,有了本领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去追求自己的梦。

刚出师的元限,先要报国效力,但运气不佳,在王安石越次入对、大权在握之际,他投效皇弟赵颢,而遭王安石弃而不用,只好投蔡确门下,甚不得志。

待四面出击,声名鹊起,名列老一辈的四大名捕时,他又发现自己似乎事事都不如三师兄诸葛正我那么顺利。

分明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长相还是拼劲,元十三限自问都不输给诸葛正我,偏就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如果有两个大盗分头逃亡,他跟诸葛正我分别追杀一个,等后来审查,一定是诸葛正我抓的那个所犯罪行更大,得到功劳也就更大。

如果他和诸葛正我分别保卫一个皇亲国戚,那一定是诸葛正我所保卫的那个才会遇到刺客袭击,正好给诸葛正我大展身手、施恩于人的机会。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且是发生过的事情之中最不起眼的两次。

元十三限从这些经历之中渐渐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要跟他作对。

他初始愤懑不平,后来就看怒了,看笑了。

你们都跟我作对,我怕什么,我神功盖世,有勇有谋……

我就先跟你们作对!

自此,因存着这心态,元十三限行事愈发偏激,很难与人和睦,原本与他有交情的,也都渐行渐远。

后来,又经几番变故,元十三限跟他三师兄彻底决裂,反目成仇。

俟司马温公拜相之时,报复新党,元十三限又因受蔡确之累,被贬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节制诸葛,所以才调他回京,为他秘密建造元神府,一直尽心供着,荣养已不缺。

可他终究仍没成大事,还没立大业,还总未能杀了诸葛,所以一直闷闷不乐,郁郁不解,带着郁气练功,武功越练越怪,越练越绝,脸都练成了褪不去的淡金色,愤恨也就更深。

现年,此刻,他在深秋的日光底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毫毛,都渐渐伤恨了起来。

少顷,他用力的一甩手,继续大步的向前走。

他六个徒弟都不知道元十三限到底是要走到哪里去,但是他们不敢问,只能在后面跟着。

七个人过了太师府前的几条大街,转而向东,又向北,出了汴梁内城,又上了杏岗。

这里本来栽满了皇帝命人从天下各处移植过来的上好杏树,只不过,深秋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了熟杏,枝头上的叶子都稀稀疏疏,干枯蜷缩。

元十三限从这里走过去之后,树上的叶子又多落了一些。

他们又到开宝寺铁塔走了一遭,在顶上远眺,再回内城。

一直走到日近黄昏了,漫无目的的元十三限突然在一座正在修建的府邸前停步。

他在这里细细的打量,也不知道在那些刚砌好的墙,没搭好的屋顶,未盖全的瓦片之间发现了什么玄机,看的很认真,过了许久,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鲁书一立刻进去找了个匠人询问,出来之后,脸上神色有些奇异,道:“这里正好就是苍梧侯府,不过还没有修建完成,那个苍梧侯不在这里。”

元十三限慢慢抬起头,目光移到整座府邸上方空无一物的地方,好像从那一片虚空之中,用自己的目光捉住了什么,转头又望向西南方。

鲁书一恰好在一旁继续说道:“他一般只会在金风细雨楼或者磨刀堂,磨刀堂就在这里西南……”

话未说完,元十三限已经举步走向这座府邸。

这是为侯爷修建的府宅,里面除了匠人之外,也有朝廷派来的监工、兵丁,见到不明身份的人走进来,这批人当然都要向前阻拦。

可是,等他们一看清元十三限形貌,就倏然间变的迷迷瞪瞪,像见了什么极惊悚的事物,不由自主的畏避、后退,最后全都缩到了角落里。

等元十三限走过去之后,这些人清醒了一些,才发现刚才身不由己的举动,一个个吓的满头大汗,都疑心是在这里大兴土木时,有哪里没注意好,冲撞了鬼神,不敢多留,陆续逃散出去。

外号六合青龙的六大弟子,匆匆跟上。

元十三限一路登上了一座无顶的小楼,站在第三层上,四面也无栏杆,周边一览无余。

六合青龙来到楼下,就听元十三限落下一语。

“你们一起去磨刀堂,告诉那方什么的人,一刻之后,我便要杀他。”

这么多年在蔡京供养之下,从前看不顺眼的东西也渐渐习惯,调养的徒弟全送去给蔡京做事,元十三限早就不记得、也不屑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模样。

但还是有一点不曾磨灭。

他来杀人,也要正大光明、事先通告的杀。

六合青龙本来就知道他们这个师父的脾性,但乍听此言,还是都流露出些许迟疑。

鲁书一回头使了个眼色,六人躬身称是,即往西南方向去了。

元十三限在楼上站着,面朝西南,根本不曾去在意他的六个徒弟。

落日斜照在他的脸上,一张淡金色的面孔没有变得明亮起来,反而更加金光沉黯,高耸的眉骨、鼻梁的阴影,令他如同一尊金漆陈旧的怖面警世罗汉像。

他取下背后的弓,拨了拨箭壶。

箭壶之中一共有九支箭,其中八只都是青黑色的,仅有一只朱红、短小。

元十三限抽出了一根青箭,左手持弓,右手持箭,竖着箭身,把箭头比对向西南方的一座宅邸。

他在望气。

在自在门的心法之中,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这种气场是肉眼不可见的,只有精神在冥冥之中进入定境,惊鸿一瞥之间,才能略微窥探一下。

此种气场的强弱,与人的身体状态、心理状况和他人对其抱有的看法有关。

所以那些身居高位或者武功不凡的人,他们的“气”,就会更强。

闭关多时的元十三限倚仗这一门望气之法,走遍了东京汴梁之后,已经发现这京城之中几个极大的变化。

六分半堂那几人之气已丧,神通侯府朝阳如血、旭日未升之气也遭劫中断。

迷天盟那股时有时无,时盛时哀,时强时弱,小如黄豆针孔,大如狂月满天的气,早飘飘远去。

开宝寺铁塔一带,最近曾有一股金玉其外的暗气游移。

而那西南方,则多了一团内里烈转如岚、外表沉厚如峰的气。

这是最陌生的一股气,要说如今京城之中,除了诸葛神侯,还有谁值得一箭,堪受一杀,也就是他了。

“方云汉。”

元十三限声沉如井的念了这三个字,见西方日沉一分,一刻已至,便将手中的箭搭上了弓弦。

张弓搭箭,他气势陡变,鬓发皆扬。

以他相貌气度,实则与那一身求仿高古、只顾彰显身份尊贵的袍服不算契合,反有些故作姿态,画地为牢,自设框架的别扭。

但他此时意态一变,那一点不合适的感觉就全被撕裂。

因为这件本该非常显眼的袍服,已彻彻底底的成了附庸,全然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额头的刀疤,淡金的脸色,都不再重要,手里的弓箭,雄峻的身材也都忽略淡化。

站在这三层无顶楼上的,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拿着弓箭的人,而是一团纷乱的文字符号,掺杂了伤心绝情愤恨嚣狂之后,揉成了一尊具有人形轮廓的张扬杀咒。

“方!云!汉!”

夕阳下模糊的人形轮廓嘴唇动了动。

这三个字再念出来,也已经成了咒语。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咒要如何杀人?

只须一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