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破庙内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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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人间,时已入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
荒野间一条小河流过,河底水草丰茂,河水清澈见底,因这一场秋雨泛起了阵阵寒雾。
雾气从水面上飘过,到岸边,萦绕在一丛丛荒草之间,草地被雨水打的泥泞,积出一个个水洼。
有些水洼的形状,就像是脚印,也许确实是脚印,是不久前有人在这荒草之间走过,从河边走向了那大约四十米外的破庙里面。
这破庙,其实屋顶还算是密实,没有多少漏雨的地方。只不过两扇门和门槛都烂掉了,庙里那一尊原本不知是山神还是水神的泥胎神像也横倒在地,堆满了灰尘和蛛网,还有老鼠吱吱的叫声从阴暗处传来。
原本在神像前那一张断了腿的供桌已经被人劈成木柴,混着从房梁上扯落下来的黄色帷幔,燃起了一堆火。
有一个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就坐在这火堆旁边。
这个男人长相不错,双眉挺秀如刀,两撇胡子也如刀一般,背后更背着一把古色古香的大刀,那大刀的刀柄颇长,高过他头顶,刀鞘上有许多朱红色的篆书,更像是一件有意仿古、且真有古意的艺术造物,而非是杀人的凶器,长刀上甚至隐约有一种檀香味散发出来。
只不过现在这檀香味里面,也混了血腥气,血腥气来自这个男人的身体。
他身上至少有十一处伤,应当是被刀斧枪矛所伤,有深有浅,但最浅的一道,也入肉寸许,伤口不怎么流血,但是肯定是泡过凉水,裂开的皮肤显得异样的苍白。
此时,这个人正在给自己上药包扎,他带的药恐怕不够多,所以只能先涂抹在那些更严重的创口上,绷带也不够多,往往只能缠过两匝。
可是草草包扎完毕之后,这人仿佛就精神了一些,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拿起纸包里面的面饼,细细的撕咬、咀嚼。
破庙外面,秋雨间的雾气更浓了些,拉长了的生涩语调唱着韵律古怪刺耳的词句,飘飘忽忽地从雨间传来。
“救生不救死,就死莫怨人,菩萨行天针,不救求死魂。”
天色昏暗,这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歌声里面,带着浓浓的不祥意味,可破庙里的男人只是静静的咬着面饼,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有踩水的声音靠近,一个游方郎中打扮的老者朝着破庙这边走来,他额头上生着两个肉瘤,尖嘴猴腮三角眼,看着令人生厌,但是他走在雨水中畏惧寒气,缩头缩脑的样子,加上衣服湿了之后更显得瘦弱的身材,却不禁让人生出对年事已高之人的怜悯。
这老者一只湿漉漉的脚踏入了破庙的时候,劲装男子仍垂着眼,咽下一口饼,开口道:“何必装模作样呢。以阁下金国至尊府九兵卫之一,三首蛇的特殊形貌,就算是道边童子见了,也知道要戒惧小心,畏而远之,跟寻常游方郎中实在是天差地别,怎么也像不起来的。”
游方郎中进门的时候还似模似样的打了个寒颤,听了这话,却突然就把畏缩的手脚、弓着的腰背全挺了起来,用那生疏怪异的腔调说道:“看来你也不只是有一份莽力,更有一份眼力,可惜没有运气,你的路,到这里算是尽了。”
“路在脚下。”负伤的男人说了四个字,忽然抬头。
游方郎中见他抬头,身子骤然一紧,更下意识的朝旁边侧了一侧,流露出了内心深处对这人的忌惮,甚至是几分畏惧。
不过那负伤男子根本不曾看他,而是盯着破庙大门正中方位向外十步的一条影子。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皮祆的大汉,一身塞外牧民的打扮,看那身材,体重至少要比这个瘦猴也似的游方郎中高出五十斤,可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外面湿润的泥土,沾雨的杂草,积雨的水洼,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连风声雨声都没有半点异常,好像那里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身高近七尺的汉子。
侧过身子的游方郎中这时也反应过来,面露喜色:“你来了。”
这两人显然是一伙的,他们几个人是分头搜索,游方郎中最先发现这破庙中的人,只怕自己孤身对付这人力有未逮,又怕自己离开去通知的时候,被这人抓住机会离开,所以才唱出歌谣,并亲自现身阻拦牵制。
等这黑袄汉子一到场,游方郎中的心立刻就定了下来。
负伤男子心里则沉了一沉,声音也沉下来:“卷云鹰。”
“正是。”
这个黑袄汉子的中原话就说的要比那个老郎中好出太多,他也不曾装神弄鬼阴阳怪气,一现身,人还在破庙之外,面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激赏之色。
“沈虎禅,你五天四夜前,潜入万户营帐,刺杀我军大将,得手之后,居然能从军营之中一路逃窜至此,更几乎甩脱了所有的追兵,不愧是七大寇之首,果然有万夫不当的勇力。”
说话之间,名为卷云鹰的汉子也不见怎么抬脚迈步,就已经来到破庙之内,更越过了三首蛇,直趋这神庙正中。
他双手负后,仿佛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一般环顾四周,目光在卧倒的神像、阴暗潮湿的墙角、遍布蛛网的房梁上扫过,摇头不止,最后转头向右,俯视着坐在火堆旁的沈虎禅,叹惋道,“可惜,你这样的壮士,做出这样的大事,如果在我们大金,该有千人聚宴,持玉杯,坐金椅,皇帝恩旨嘉许,如今却只能缩身破庙之内,缺衣少药,独自舔舐伤口,何等凄凉?”
窗外秋雨浸寒,此时刚好来了一阵风,雨点从大门那边打进来,坐在火堆边的沈虎禅脸上也有几丝凉意,他把剩下的半块饼卷好,塞回怀里,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一片静气,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外面的风雨再大,我眼里还有这堆火燃着,不但温暖,简直滚烫,哪有什么凄冷沁凉?”
三首蛇怪笑道:“破庙残火,挥手可灭。”
他说话的时候就要抬手出掌,却见沈虎禅一对刷了黑漆似的浓眉抬起,好像两把黑森森的宝刀举了起来,刃下有眼,竟然逼得他心中一颤,那只手举了一半,又挥不出去,又放不下来,手肘竟然有些僵了。
一片黑影横移,卷云鹰侧身挡在三首蛇身前,解了三手蛇的窘迫,自己接下了沈虎禅的目光,面上笑容更深,赞道:“好,虎死不倒架,你伤重至此,抢步逃离都难以为之,还有这样的威风,合该是我们金国的好汉,至尊府的干将。”
“什么?”
此话一出,三首蛇先惊叫了一声。
沈虎禅虽然没有发出这样的叫声,但也受惊不小,有些失态的举起手来指了指自己,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招揽我?”
卷云鹰朗然道:“不错。”
沈虎禅啼笑皆非似的一噎,慢吞吞的道:“我刚杀了你们一员大将。”
“只要你弃暗投明,再立几件大功,加入至尊府,足可以名列九兵卫,有大元帅在,过往之事大可一笔勾销。”卷云鹰不以为意。
他说的是实话。
金国至尊府之主完颜决,号称五路兵马大元帅,是完颜阿骨打的亲兄弟,深为如今金国皇帝所忌。可是完颜决武功高绝、名望亦隆,金国皇帝不但不敢动他,反而多番恩赐、安抚,甚至特许他自称为“朕”。
如果完颜决出面,沈虎禅做下的这些事确实可以压下去。
沈虎禅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只低头,看着那堆火。
卷云鹰以为他犹豫不决,心中暗喜,更加急劝说:“沈虎禅,我知道你是有志气,有毅力的人。你出道以来,铲除贪官污吏,拼杀黑道豪强,大事好事做了不少,可是你换来了什么?”
“你们七人结义,被官府称之为七大寇,做的事情越多,官府通缉你们越急。”
“当初三阳县遭了水灾,颗粒无收。宋室的皇帝却认为那三阳县用了他新批的春耕之法,有能吏指引,理当大获丰收,要他们把多余粮食折合成三十万两白银上交,是你们力拼楚将军、苦斗万人敌,才集齐了这些白银,为三阳县解围,结果是,针对你的悬赏,又加了一万两白银。”
“你在这样的地方,拼上一辈子也只能是寇贼,如果投身……
“看来你对我生平打听的甚为详细。”沈虎禅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拾起一根木柴,拨动了一下火堆,道,“那在你所知的我生平经历之中,我当过大宋的官吗?”
卷云鹰一愣,道:“这却不曾。”
“我从来不曾入仕,朝廷对我怎么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天子再荒唐,我也只当他是路边一块顽石。我做的事,是为百姓做,我背的刀,是为百姓磨。”
沈虎禅扔下木柴,火堆蓬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抽出背后的刀,连着刀鞘一起抽出来,刀刃还在鞘中,刀鞘上朱红色的篆书靠近了火堆之后,空气里的檀香味更加浓郁了,“我用这把刀,入万户营帐,斩下你们那个将军的头颅,是因为他恶习如猛鬼,最近一次,就抓走素阳乡一百零三户,四百零七人,不分老幼,用活人当箭靶。你们九兵卫所杀的宋人,已经远超这个数字了吧。”
哔啵!
火堆里一根残留着红漆的木柴烧裂开,发出一声轻响。
沈虎禅仍然低头看着火,卷云鹰却觉得他眼睛里正带着火光,向自己迫近。
“看来你是决心死在这里了。”卷云鹰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还是说,你竟以为还能再逃一次?”
“为何不能?”沈虎禅手拄着刀,眼盯着火,侃侃而谈,“数年前的翻龙坡之役,大宋一方‘天外神龙’白明统兵出战,格杀了一十六员金将,又遇到你们至尊府九兵卫,二十四节气惊神指尽展,决死一战。”
“最后虽然白将军浴血而亡,但你们九个,也是四死四伤,‘月下狼’哈杀、‘胭脂虎’第五戈东、‘铜皮鳄’那霸、‘丧门犬’鲁鲁如刀四人,都已经死在那一战中。”
“玲珑燕耶律小草,是你们九人之中最富智计者。至尊府之主完颜决闭关已有数月,耶律小草必定要留在至尊府,决判诸事。”
“所以,此番能够追过来,有实力来杀我的,包括你们两个在内,一共只有四人。”
三首蛇脸色微变,卷云鹰神色更寒。
破庙里一时无声。
这座破庙只有一个大门,没有窗户,也没有后门,孤零零的立在这片荒野上,也不知道已过了多少年,到今天破庙里面才又迎来了三个活人。
但是,除了庙里,庙外面也有人。
在后墙外的屋檐下,有个一身宽袖灰袍,青玉簪斜插于发间的年轻人站着。
他的发簪、衣服、靴子,都是一片纯色,没有纹饰,却绝不朴素,反而有一种跟这荒草破庙泥地格格不入的贵气。
如果有人能够看见他,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躲雨。
但是没人看见他,也没人听见他。
庙里的三个人都察觉不了这年轻人的存在,这个年轻人却把庙中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清了。
他从这些对话中捕获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而在听完了沈虎禅刚才这几句话之后,眼中更多了几许惊奇的情绪。
在他记忆里得那个“故事”之中,天外神龙白明这个人,应该是在翻龙坡搏杀十六员金将之后全身而退的。
按照故事进程,白明后来还化名白愁飞,跟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结拜,成为副楼主,又在不久之后,背信弃义,认贼作父,谋害自己的结义兄长,认蔡京为义父,为虎作伥,最后自食恶果,身死之后只留下一片骂名。
不过这个世界里,好像因为金国高手的存在感更强了一些,白明之死,比原故事之中义烈太多,并非在连番的阴谋背叛之中身亡,而是在生命最浓烈的时候离世。
时势上的一点变化,一个人的结局就截然不同了。
年轻人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屋檐上垂落下来的雨珠,心中暗想:那我这么大一个人来了,又会带来多少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