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十年丙戌,吴越有异人助义军,于沿海乡镇建地道寨垒御雍军,雍军虽势强,不得其门而入,吴越渐安。

——《资治通鉴·雍纪四》

碧海潮生,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可是箕坐在海滩岩石上面的青年却是神色沉重,完全没有回去避雨的意思,他是吴郡镇海人,同泰十二年东海水军上岸劫掠,他的父兄都是出色的铁匠,所铸的兵刃吴越闻名,因此被劫掠带走,只留下老母兄嫂还有两个侄儿,他当时不在家中,所以幸免于难。后来他加入了义军,只盼再也不让雍军上岸劫掠,更深的期盼却是能够见到父兄之面,只是不知父兄如今可还活着,想到此处不由痛心疾首。

正在他眼中渐渐朦胧之时,无意中目光一闪,却见海上几艘轻舟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皆是身穿软甲的雍军,他大惊失色,起身高叫道:“雍军来了,雍军来了。”但是今日眼看就要下雨,巡视这段海岸的义军都懈怠未来,那青年虽然高声叫喊,却没有人听见。跑出没有多远,耳中听到风声,青年向侧边扑去,身后传来一声惊咦,一刀斩空,那人顺势横斩,青年闪身避开,却被另外一个雍军军士一脚踢倒,那挥刀攻击的军士趁机用刀指住青年的咽喉,冷冷问道:“寨中有多少义军?云子山在何处?”

青年闭口不言,眼中露出倔强的神色。那雍军军士微微一笑,也不多问,挥刀便要斩落,那青年突然开口问道:“你的刀是谁铸的?”刀锋一顿,蓦然停住,只是将那青年颈上划破一道血痕。这时候,除了驾驶海舟的军士仍在船上之外,其余雍军已经陆续上岸,其中一人衣甲略有不同,显然是首领身份,他听到青年问话,上前笑道:“你不知道么,我军从吴越掳走许多工匠,这些人被编入定海匠造营,他的刀便是你们镇海最有名的铸剑师公孙墨所造。”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喜色,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还活着,那么他的儿子呢?”

那执刀军士眼中闪过意味深长的神色,道:“你是说公孙般么,他铸的刀也是不错的,不过他更擅长制造弩机。”

青年忍不住落下泪来,爹爹和兄长都还活着,终于得到亲人音讯的喜悦让他难以自抑。耳中传来那军士冷硬的声音道:“你和公孙墨有什么关系?寨中有多少义军,你若老实招供,我便饶你一死。”

青年眼中闪过利芒,道:“你们掳我骨肉,侵我乡土,在下便是一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义军的情报。”说罢挺身而起,咽喉向刀刃上撞去,那军士眼明手快,迅速收刀,却仍然在那青年颈上划破了一个大大的伤口,鲜血泉涌,青年的视线开始模糊,心中生出强烈的遗憾,若是能够告诉娘亲父兄尚存的好消息,自己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如今娘亲却要承受更多的悲痛了。

望着陷入昏迷的青年,为首的军士眼中闪过寒芒,道:“是条好汉子,给他一个痛快吧。”

那执刀军士却目光一闪,在那为首的军士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为首军士闻言沉思片刻,道:“就这样办吧,他伤得不重,替他裹好伤势,让他自生自灭就是。”

那为首的军士略一思索,道:“好主意,就这么办吧。”说罢举步海滩上走去,前面便是防海堤,越过防海堤不远便有义军军营,登陆偷袭已经是东海水军驾轻就熟的作战手段,义军虽然骁勇善战,不过却也是防不胜防。在这军士身后,雍军军士自然而然的结成战阵,向前走去,凝固的杀气冲天而起。

当那青年被雨水浇醒的时候,只觉颈上疼痛难当,他挣扎着爬起,回头四顾,却是没有一个人影,自己躺在防海堤上,颈上已经被人包扎妥当。他踉踉跄跄地站起,向营垒奔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身上皆是泥污,等他奔到营垒,却是呆若木鸡,只见营帐内外,皆是七零八落的尸体,大雨汇成河流,雨水混合着血水,从营帐内外流淌。青年俯下身去,只觉心中悲愤欲绝,良久,他站起身来,内外巡视了一圈,虽然面上皆是血泪,但是眼中却是多了几许神采,低声道:“太好了,没有全死,没有全死。”他数了一遍,这里只有三十余人的尸体,这里原本有百人驻守,看来大部分的人应该是逃走了,就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雍军俘虏去了定海,凭着今日所知,那些兄弟也不是非死不可,想到此处,他心中宽慰许多。但是他突然想起那些雍军盘问自己的话语,他们是冲着云先生来的,若是那些同伴落在雍军手中,大刑之下招了供,说出了云先生的下落,岂不是糟糕至极。云先生主持沿海村寨的地道涉及修建,劳苦功高,岂能让他受到伤害,想到这里,他振作起精神,决意去向云先生报告此地发生的事情,让他暂时躲避起来。这时,天空中雷声轰鸣,电闪连连,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皆是雾水蒙蒙,数丈之外,几乎是看不到人影,青年踉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雨雾之中,却不知身后跟上了两个黑暗的影子。

海浪滚滚,在壁立千仞的山崖之下汹涌激荡,崖下乱石嶙峋,惊涛拍岸,宛若千堆雪,碧涛之中藏着无穷杀机。雨后初晴,荆信立在崖上,心中轻叹,离开嘉兴已经整整三年了,想到渡过茫茫碧海,就是日日思念的故土,他心中越发生出悲意。

耳中传来轻健沉稳的足音,荆信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霍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霍琮微微一笑,这三年来荆信对自己仍是耿耿于怀,也不在意,站到荆信身边,道:“先生有令,命我去江南行辕见他。”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话,荆信却是身躯一颤,良久才略带嘲讽地道:“恭喜霍兄,这几年霍兄困在海上,恐怕不比荆某自由多少,如今蛟龙出海,再不需困在浅滩,想必公子定是万分欢喜吧?”

霍琮闻言,眼中闪过一缕笑意,道:“荆兄言重了,在下留在定海,不过是因为海路被阻,陆路难行,且靖海公尚有借重在下之处,所以才留在定海。而且靖海公在普陀周边数以百计的大小岛屿之上,安置了五十多万从吴越掳来的平民,地域广阔,岛屿众多,户口繁密,在下受命,暂代普陀县令,政务繁忙,不啻一县之主。管理五十万心怀疑忌敌意的俘虏,还要为大军提供粮草辎重,这样的重任,却交给在下一个未曾加冠的少年承担,已经是十分重用,怎谈得上龙困险滩呢?”

荆信闻言冷笑道:“以霍兄之才别说是一县之主,就是作个知州、郡守也是绰绰有余,困在普陀管理我们这些被俘之人,岂不是大材小用。”

霍琮却笑道:“荆兄这却是太看轻了这个县令之位,这几年荆兄帮我做了不少事情,开荒屯田,钱粮刑名,这些庶务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荆兄难道还不记得我的狼狈模样么?”

荆信不由噗哧一笑,顷刻间尴尬的气氛消失无踪,想到三年来这少年带着被俘虏至此的吴越民众,修建房屋,屯田渔猎,将荒凉的普陀群岛变成了可以安居乐业的乐土,虽然尚有雍军兵戈在外,又不时征用岛民至定海服役,但是总算没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不过霍琮所说的确属实,那些琐碎庶务,原本荆信也没有看在眼里,可是被这少年拉在身边一起处理政务,几乎忙得他昏天黑地,才知道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也不好做,尤其是两手空空,白手起家的县令。

见荆信开怀,霍琮心中却生出淡淡的惆怅,虽然在普陀这三年他大有斩获,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荆信所言非是真情,事实上,以霍琮的聪慧,早已发觉了虎贲卫之中有暗中监视自己的人,甚至从姜海涛的眼中也看到了些许的猜疑提防。他早已明白,先生果然是将自己软禁在了普陀,只不过拘禁自己的是茫茫碧海,而非是刀戈武力罢了。否则虽然定海水营阻住归路,但是私航贸易越来越盛行的今日,哪里寻不到机会让自己返回大雍呢?是否先生知道了一些什么,霍琮曾经这样想过,甚至生出自暴自弃之心,若是自己刻意作些什么,或者先生一纸令谕,就可以取了自己性命,也免得自己心中为难。可是之后不绝于途的书信却让他生出愧疚之心。

大概是因为道路阻隔的缘故,有的时候十天半月也收不到一封书信,有的时候却是一下子受到好几封,有的信中解释一些自己回信中提到的疑难,有的信中给自己讲解军政大略,每封信中都蕴含着浓厚的情谊,更令霍琮心中不安愧疚。

先生信中虽然没有说明为何将自己留在定海,却让姜海涛任命自己为普陀县令,并要求自己踏踏实实作一个地方官吏。虽然管辖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吴越俘虏,但是政务却是更加繁重,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县令,深知为政之难,霍琮心中明白江哲苦心,但是却还是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江哲将自己弃在定海的举动,并派人暗中监视的举动。目光瞥向荆信,心中暗暗苦笑,虽然荆氏仍然是俘虏身份,但是却在普陀担任了许多内政职务,荆氏老家主更是已经随着南闽越氏的商船去了长安休养,只要南楚平定,这些普陀俘虏回到吴越,必定会先被任用,可谓前途无量,倒是自己,虽然现在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却不知下场如何。

过了片刻,霍琮终于平静一下心情,对荆信道:“我奉命去见先生,所以想将这县令之职交给荆兄接任,不知道荆兄意下如何?”

荆信先是一惊,继而平静下来,普陀政务一向由被俘民众自行管理,只是县令一职却由霍琮担任,并控制着岛上唯一的一支武力,用来镇压可能的反抗,如今霍琮离去,这个职位自然需要有人接替,自己虽然是楚人,但是这几年辅佐霍琮,也算是十分得力,再加上姑夫的缘故,就算是自己仍然想要忠于南楚,只怕也没有人会信了。想了许久,他终于道:“罢了,我又何必自欺欺人,这县令一职我接任就是。”

霍琮微微一笑,知道三年时光,岛上的吴越士子终于开始屈服软化了,荆信本就是他们的领袖人物,有他继任县令,更可以安抚岛上掳民。想到先生之命自己终于完成,便是前途茫茫,也觉得心中无限欢喜。

离开普陀,乘上海舟,霍琮放下心事,这艘海船的统领和他素来交好,见霍琮站在船尾望着普陀,似乎十分留恋,便上前笑道:“霍参赞何必这样伤怀,今次楚侯召您前去,想来将有重用,我们这边不过是小打小闹,到了那边,才是金戈铁马,痛快淋漓呢?”

霍琮勉强一笑,道:“在海上待了三年,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难怪先生总是对东海念念不忘。”

那统领不知霍琮心事,只是寻些有趣的事情和他叙说,霍琮虽然随口应对,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

过了小半个时辰,霍琮回到了定海,如今的定海已经非是三年前那般残破,岛上的军营庄严肃穆,到处都可看见阡陌交错的情景,后岛匠造营内,叮叮当当的声音终日不绝,船坞之内也有吴越工匠配合着东海工匠修补船只,若是降服便可得到善待,若是反抗便会被处死,被掳来的吴越平民早已经大半默认了雍军的统治。当然,尽管吴越掳民降服者众,但是能够上得定海的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免得他们趁机作乱。这一切的兴盛场面,都有自己的汗水渗透其中,霍琮心中生出自豪之意,迈步走向中军大帐,在他身后跟随着四名虎贲卫士。

当年江哲脱走吴越之后,这些虎贲卫士几乎都被留在了定海,后来战事胶结,这些人除了半数有机会去了雍楚前线护卫江哲,其余都被江哲强令留在了霍琮身边,不过霍琮自认没有使用虎贲卫士护卫的身份和必要,最后在靖海公斡旋之下,双方达成协议,除了霍琮身边随时都要留下四个虎贲卫士护卫之外,其余的虎贲卫士都跟着东海水军上岸劫掳吴越,免得他们的刀都钝了。这样的结果倒是皆大欢喜,有这些武功高强的虎贲卫士加入,对付吴越义军中的武林高手倒是多了许多保证,而霍琮也不会觉得如坐针毡,不说这些虎贲卫士中有奉了江哲之命监视自己的人物,就是没有,他一个尚没有正式入仕的少年,怎敢使用皇家的铁卫为护卫呢?

中军大帐之内,姜海涛得知霍琮将到,也是颇为高兴,这三年来这少年相助自己不少,只是江哲令虎贲卫士暗中传书自己,让自己留意霍琮行止,甚令自己生疑,初时尚以为不过是先生考验弟子罢了,但是后来却传书让自己将霍琮困于普陀,虽然是重任,却是羁绊岛上,不能北返,姜海涛虽然率直,也知其中定有文章,却是不忍多问,毕竟霍琮十分得他赏识。想到即日霍琮就可回到江哲身边,想必江哲已经回心转意,他心中欢喜,不亚于隆盛九年承帝命晋升公爵之时。

霍琮走入帐内,向姜海涛行礼之后,姜海涛将一份文书递给霍琮道:“我军海船若是北上,难以避过宁海的阻截,不过恰好有南闽越氏的海船北上高丽,这是你的身份文书,安全北上应该不会有问题。”

霍琮自然知道这几年虽然两军交战频繁,可是吴越许多大世家却和宁海军山的将领勾结进行私航贸易,因为参与私航贸易的两家船行海氏和越氏都和姜家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定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从中获利不少,当然对于姜海涛来说,最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贸易,可以获得短缺的物资粮草,这对于被宁海军山截断归途的东海水军来说十分重要。至于利用两家船行,传递一些情报,护送往来信使,这更是不可言传的好处。对于参与私航贸易的世家来说,从中获取的暴利足以让他们忽视这样做产生的资敌后果。若非是为了维持平等的合作地位,这些世家暗中吴越义军不遗余力,早有人会对他们下手了。

交待了一些公务之后,姜海涛正色道:“还有一事也颇令我为难,还请你转告先生,这半年多来,吴越沿海许多村镇请了高人,在村内挖出地道躲避我军,我曾收买其中一些人,得知那些地道宛若蛛网,若无人带领,十有八九都会走入歧途,被暗藏的无数机关毒烟所伤。我军还未进村,村内乡民已经躲入地道,甚至连粮食钱财都藏了进去,令我军徒劳无功。”

霍琮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触军务,听了十分好奇,道:“不知是何人想出了这个主意,可有什么线索么?”

姜海涛苦笑道:“倒是有一点线索,前几日我得到消息,得知那人正在镇海附近主持修建地道寨垒,便遣出好手突袭,他们上岸之后便先歼灭了一支巡哨义军,又留下活口,令其不知不觉中引路前往,果然见到了那个云子山,可是他身边有许多高手护卫,在我军数百勇士的围剿下居然还让这人逃了出去,当真是令我军颜面无存。根据俘虏的口供,只知道那人是吴越第一剑丁铭的好友,身份不明,却是最擅长机关暗器。你见到先生之后,将我的麻烦跟他禀明,若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只怕这样下去,我军在吴越劫夺的钱粮会越来越少,现在我军的粮食还不能自给,若是不能从吴越获取相当的数量的钱粮,麻烦可就大了。”

霍琮听了,陷入沉思当中,表面上看来只是吴越出了个麻烦人物,为什么他心中会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