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归,于太宗着意嘉勉,太宗自请巡边,帝未许之。

——《雍史·太宗本纪》

六月十六日,未时末,长乐公主在禁军和御前侍卫的保护下返回皇宫,她坐在公车之中,秀丽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担忧,就在方才,夏侯沅峰通过绿娥求见,她原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夏侯沅峰从前虽然有求凰之意,可是自从自己拒绝之后就没有前来纠缠,现在想起来,夏侯沅峰倒比那个温文尔雅的韦膺识趣一些,便许他觐见。

夏侯沅峰此来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委婉的说道:“近来臣得到消息,有人想极力促成殿下和韦大人的婚事,从前陛下赐婚,殿下虽然拒绝,可是陛下始终没有撤回旨意,所以有人想迫使公主履行婚约,因为这一年多来,殿下和雍王府走得很近,虽然殿下不愿介入纷争,可是在有些人眼中,殿下还是雍王的,所以有人想让公主迅速完婚,这样一来,韦家的立场本是中立的,公主乃是德言容功出类拔萃之人,绝不会让夫家为难,那些人也是想釜底抽薪,谁不知道殿下和雍王府交好,而且皇上对公主恩宠非常,他们也不想让公主影响了皇上的观感,何况现在太子的储位岌岌可危,正是他们不敢轻忽的时候,所以殿下的婚姻,他们看的很重,可是他们也不敢用强,恐怕会用些手段,公主千万小心在意,韦大人虽然人品端重,可是他对公主一片痴心,恐怕会受人利用。”

长乐公主透过车窗上的轻纱帷帐,向外看去,长安街上一片肃然,禁军密布,车马不行,她心中不由十分怅然,想起当年建业危急之时,自己被大雍密谍救出王宫,也是在车中看到原本繁华德街道上倒是都是慌乱的人群,如今车外剑拔弩张的气氛,和那时比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六月十八日,雍帝李援返回长安,这次李援明显的心情不好,即使在百官跪迎的时候也是一脸的铁青,在他回来之前,对着接驾的雍王勉强称赞了几句,便匆匆回宫,然后便立刻召了韦观、李贽和秦青进宫。而随驾的抚远大将军秦彝、魏国公程殊和齐王李显却都奉旨回府休息了。

当着三人的面,李援愤怒的摔碎了茶杯,道:“你们真是好本事,短短的几天,朕的长安就成了这个样子,郑侍中遇刺,东市事变,长安火起,好,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你们。”

三人连忙跪下请罪,韦观诚惶诚恐地道:“臣奉命主管政务,都是臣失职,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还请陛下重重治罪。”秦青则是满面羞愧地道:“臣有负圣恩,没能维护皇都安宁,郑侍中遇刺在先,东市火起在后,若非雍王殿下亲临东市主持大局,恐怕事态还会扩大,请陛下免了臣的官职吧。”李贽也歉疚地道:“都是儿臣失察,数日前,儿臣已经得到边关不靖的军报,可是没有看在眼里,如今已经查明,乃是北汉密谍趁机作乱,儿臣乃是父皇亲封的天策元帅,罪责难辞。”

李援看着争先恐后请罪的三人,却是觉得十分疲倦,他跌坐在龙椅之上,心道,若非你们争权夺势,怎会让长安如同不设防的集市一般,任由敌国间谍出入。可是李援很清楚这种情况实在是自己一手造成,自己立长子为储君,虽然是制度的缘故,可是自己并不是没有私心的,李贽的精明强干让他总是心中有些嫉妒,所以总是想压着他,可是李援又深知,自己的子嗣之中只有这个儿子能够青出于蓝,可是因为种种情势,自己还是决定李安。难道,我错了么,李援想起自己在黄陵得到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之后,愤怒的想要杀人,却不知道可以怪罪谁。

韦观乃是文官,怪罪无用,秦青虽然有亏职守,可是想一想,如今的长安也不是他可以作主的,再说自己不就是因为秦青比较容易使用才让他当禁军统领的么。还有雍王李贽,自己又能怪他什么,这几年来,他几乎日日身处凶险之中,不得已韬光养晦,这次事发之时,他也刚从斋宫出来,而且若没有他不顾生死力挽狂澜,只怕这长安不是成了废墟,就是成了屠场,而且还险些遇刺,理应嘉勉,可是如果自己嘉奖他,那么太子又怎么办,真得要废他么,李援心中虽然对太子十分失望,可是还是不愿轻易废黜太子,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写在史书上,是要让自己脸面抹黑的,更何况冠冕堂皇的借口还是要有的,可是目前太子的罪行却如何能够让外人得知。

想到这里,他疲倦地挥挥手道:“罢了,韦观罚俸一年,秦青官降一级,仍然暂代统领之职,以期戴罪立功,雍王有陪祭之功在前,又有平乱之功在后,本应重赏,只是如今你已经封无可封,朕就赐你黄金三千两吧。”

李贽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赏赐,只是儿臣不缺金银,这次长安事变,平民百姓多有无辜受害者,愿父皇将这些赏赐用作救济,则儿臣感同身受。”

李援深深的看了李贽一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虑,笑道:“贽儿你果然不愧贤王之称,好了,朕准了,你遇刺受惊,回去要多多休息。”

李贽连忙道:“父皇,从这次的事情和边关军报来看,只怕北汉蠢蠢欲动,若是父皇允许,儿臣想到边关巡视一下。”

李援目光一闪,道:“这件事情朕再想想,你先下去作些准备吧。”

李贽心中一喜,来之前,江哲曾经说过,若是皇上立刻同意,那么殿下恐怕是没有机会光明正大的登上储位了,虽然说龙腾深渊,虎啸山林,自由自在,可是那就意味着皇上根本无心立您为储君,否则绝不会让您在这个时候远离朝政中心,若是那样一来,臣恐怕殿下您只能用武力夺取皇位了,那绝非殿下和臣所期望的。若是皇上坚持留您下来,那么殿下还有五成机会被皇上立为储君,因为还有五成可能是皇上对您猜忌已深,绝不愿您回到军中。但若是皇上犹豫不定,那么恭喜殿下,皇上已经对太子失望,只要殿下处理得当,那么取得储位并不困难。

李贽对江哲最佩服的一点,就是他能够一眼看穿他人的心思,不过却不包括他身边的人,例如小顺子,例如柔蓝,这大概就是可察秋毫之末,却不见泰山的道理吧。满怀欣喜却不敢宣于言表的李贽,兴匆匆的告退回府了。

李贽回去雍王府自然是满心欢喜,韦观回府也没有人敢责备他,只有秦青,满心惴惴不安,不知道父亲会如何惩罚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先去找秦勇,让他陪自己去见父亲,也好让父亲对自己轻罚一些。想到这里,离开皇宫的秦青也不回自己的驸马府,也不去拜见父亲,而是先去秦勇的家里。秦勇虽然是被秦彝收养在府里,可是早在十年前,秦勇就搬出了秦府,据说是因为他的母亲不大适应大将军府的威严,秦青在成亲之前就经常去秦勇家,其实两家隔得并不远,秦母出身贫寒,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但是身体健康,还是喜欢种菜养鸡,秦勇又雇了几个仆妇照顾母亲,所以母子两人都是十分惬意,秦青就最喜欢去吃秦母做的小菜,总觉得比起家里的名厨做的还好,可是他成亲之后,却是渐渐的远离了这些生活。

一边回想,一边策马而行,没有多久,秦青就到了秦勇的住处。跳下马,他用力敲门,门内传来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道:“来了,大哥回来了么?”秦青一愣,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勇哥搬家了么。还没等他想清楚,门已经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探出头来,看见秦青就是一愣,问道:“这位官爷,您找谁啊?”

秦青犹豫地问道:“秦勇在么,我是他的堂弟。”

那个少年眼睛一亮道:“干娘总是说起将军呢,还说您最喜欢她的菜。”说罢转过头去喊道:“干娘,干娘,秦青秦将军来了。”

门里面传来笑语声道:“什么秦将军,在这里他也是你堂哥,华儿,还不让青儿进来。”

那个少年嘻嘻笑着,把门拉开,秦青满面糊涂的牵马进去,将坐骑系在院中的大槐树上,对着站在台阶上笑容满面的苍老妇人道:“婶娘,这些日子没有来看您,您老身体可好?”

老妇人道:“好着呢,就是你勇哥,总是忙得不着家,幸好还有华儿陪我。”

秦青疑惑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是您的义子?”

老妇人笑道:“他叫刘华,原本是江南人,自小无父无母,在外流浪,前几年跟了一个大商人做了几年工,也算是读了些书,长了些见识,后来流浪到长安,却不幸生了病,幸好你勇哥有一天发现他病倒在路边,就把他拣了回来,我看这孩子聪明懂事,索性就收了这个干儿子,他也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知疼知热,勤劳肯干,现在在一家绸缎庄当伙计,已经升了领班了,不像你勇哥,就知道在军营里面厮混,现在也没有给我找个儿媳妇,让我抱抱孙子。”

秦青这才明白过来,看向刘华,只见这个少年眉清目秀,眉弯如月,眼明如星,嘴角含笑,令人见之便觉得可亲可爱,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既然是婶娘的义子,你也叫我一声四哥吧,我们这一辈,勇哥排行老大,我是老四。”

刘华乖巧地道:“小弟给四哥见礼,四哥是来找义兄的么,方才大将军已经把义兄叫去了。”

秦青心里一慌,问道:“你看勇哥神色怎么样,有没有担心我爹爹责罚。”

刘华差点笑出声来,忙道:“勇哥没什么异常,就说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让我和干娘不用等他。”

秦青心里嘀咕,当然不用等他,看来今天晚上跪祠堂的时候有人陪我了。想到这里,他也不敢再耽搁时间,便道:“婶娘,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给父亲请安了。”

老妇人笑道:“这也是的,你们兄弟都一个样,今天勇儿也是正要去见大将军,就被大将军派来的人召去了。”

秦青听得更是心慌,连忙匆匆告别,上马就向大将军府驰去,他可没有看见,送自己出门的那个少年刘华,眼中露出了一丝古怪好笑的神色。

秦青满心都是忧虑,又想快些到家,免得父亲火气更大,又害怕见到父亲之后,不容分说就是一顿棍棒下来,让自己进祠堂跪着。就这样犹犹豫豫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有家将禀告,老爷有令,公子一回来就到书房见他。

秦青心中就是一凛,父亲的书房可是他最恐惧的地方,每次自己若是犯了错,第一件事情就是被叫到书房,可是现在也不能溜走了,只得故作镇静地来到书房门前。当秦青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的时候,却是一愣,秦彝一身便装,正在和秦勇指着地图说着什么,见到秦青进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和秦勇说话,秦青仔细听去,却是父亲正在和秦勇商议,如何重新布置长安防卫,免得今次的事情再次发生。秦青不由一阵惭愧,也不敢插话,只听父亲和秦勇商量着如何布防,从前禁军的主要职责是维护皇城,对于长安城内的治安主要是由京兆尹负责的,所以这次发生事故,禁军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也有禁军的实质上的统领秦彝不在的缘故,可是随机应变还是有些不足,所以秦彝重新规划了禁军的布防以及训练的方案。

等到两人商量的差不多了,秦彝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青儿,你有什么要对为父说得么?”

秦青心里一跳,连忙道:“父亲,都是青儿无能,还请父亲责罚。”

秦彝微微一笑,道:“如今你是靖江驸马,我也管不了你了,这次的事情我不怪你,你年纪尚轻,声威不足,这次能够处理成这个样子,也是勉强合格了,我要问你的是,前些日子,你为什么拦阻雍王府江司马的车驾,这些日子,我一直等你来向我说明这件事情,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来。”

秦青先是一愣,然后恍然道:“原来是这件事情,父亲不提,我几乎忘了,说起来我现在还是有些气恼,当日明明是有叛逆藏在车上,可是江哲用金牌迫我不能搜查,如果不是寒幽说不应该多事,我还想密奏陛下呢……”

话刚说到这里,秦彝已是满面怒火,手指轻颤,几乎拿不住茶杯,良久才道:“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才智,好,好,我真是有个好儿子。”

这下秦青可吓坏了,他对父亲的畏惧由来已久,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父亲息怒。”但是神色迷茫,显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秦彝心中一阵悲凉,这世上至亲莫过父子,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出类拔萃,领袖人伦,可是秦青却是如此愚顽,总是看不清事实,这样的资质,作个军官也就罢了,可是他却是跻身朝廷的中心,如今有自己照顾,还可以平安无事,将来若是自己去了,还有谁能够照顾他,就是靖江公主李寒幽为了夫妻之情指点于他,也恐怕只能沦为棋子,早知今日,自己当初就不会同意把他调回京师。他强忍怒气道:“你这逆子,雍王府是你惹得起的么,别说江司马车上的人未必就是叛逆,可是就是真有其事,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秦青嗫嚅地道:“可是那是真的,父亲不是说行事主管禁军要光明正大,不畏权贵么?”

秦彝怒道:“我要你光明正大,不畏权贵,是要你不要为虎作伥,保护无辜,却不是让你去和雍王为难的,如今谁不知道雍王功高盖世,却得太子忌惮,他们之间乃是兄弟閲墙,我们作臣子的只能袖手旁观,自古以来争夺储位没有什么善恶可辨,只要他们不伤害平民无辜,要你这个小子多什么事。你要替靖江公主的闺中密友抱不平,为难裴云也就罢了,虽然裴云没做错什么,可是却不该公然和雍王府为难,别说当日车中可能有不便让你见到的人,就是没有,若是他们让你乖乖搜了车驾,岂不是雍王府颜面无存,到时候就是雍王再宽宏大量,也不能饶恕你的无礼。”

秦青也不是笨人,听到这里,满面通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秦彝叹了口气,道:“何况有些事情并非如同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你以为那人是叛逆,可是却忘了他和皇上乃是血缘之亲,你若报了上去,却是让皇上管是不管,这些事情你怎能随便插手,罢了,我也不多说你,去祠堂好好反省一下,妇人之言,怎能百依百顺,哼。”

这时,门外有人禀报道:“秦大哥,皇上传下旨意了。”

秦彝微微一愣,道:“什么旨意?”

那人推门进来,却是魏国公程殊,他肃容道:“皇上下诏,太子前些日子养病宫中,如今病愈,可回府邸继续休养,暂时不用到东宫主政,雍王这次功劳卓著,本应重赏,但允其所请,将赏赐用以赈济受害百姓,还有,齐王明日出京,代天子巡视边关,提防北汉进攻。”

秦彝品味良久,道:“陛下今次决断可真是耐人寻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