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玩老物件的这个行当里,人们大都挺忌讳鬼神的,毕竟是古物这东西虽说不一定是陪葬的,但它一定是逝者之物,常年倒腾这个的,最忌讳的就是沾染上某些稀奇古怪的因果,或者干脆遇到什么邪门儿事儿,于是口头上从不提及鬼神之物,实在是逼不得已,也只说一句“不干净的东西”,一晃而过。

郑浪辉也是如此,但他话里话外都绕着一个“天黑了”没完没了,而且咬字格外的重,我怎能不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正待要问,屋子的门“哐当”一下打开了,一个光着膀子的老乡搬着一口沉重的大缸“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从屋里挪了出来,行走如同螃蟹一样,死冷寒天的,汗水刚刚冒出来就成了冰碴子,以至于脊背处看起来有些烟雾缭绕的感觉。

“哎哎,看看这个!”

汉子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嚷嚷了一嗓子,不过回头看见我们几个后,神色变了一变,笑容渐渐消失,脸色也阴沉下来,刚下了台阶,就把怀中抱着的大缸“咚”的一下沉沉搁在地上,指着门口吼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不欢迎你们,出去!!”

郑浪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大抵是知道我们不是来抢生意的,对我们的戒备已然放下,一个劲儿的冲我挤眉弄眼,凑上来低声说了句:“兄弟啊,你这人情交道没做好呀……”

我翻了个白眼。

这厮口中的人情交道,其实就是准备工作。

干古玩这行的,最黑最坑的就是这帮子出来收荒货、打秋风的,各种阴暗勾当说出来都够写一本坑蒙拐骗攻略的,北边这头的相对团结一点,首先就是“划片儿”,大抵就是当地一群干这个的,凑在一起仔细商量一番,划定自己的活动范围,外人想进来几乎不可能,彼此越界了,那就只剩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南边那头就乱了,毕竟南方人在挣钱这方面一直比较擅长一点,脑瓜灵活,胆子大,路子野,啥都敢干,经常带着一票兄弟互掐,能把脑子都打出来。

其次呢,划好片以后就是准备工作了,他们叫“转巷子”,实际上就是踩点,到处溜达,寻摸一些没被人发现价值的老物件。

最后一环就是做人情了,这也是他们的说法,我觉得其实就跟行骗差不多,总会以一种极其偶然的姿态和老物件的持有者搭上线,不要怀疑这帮人的能力,他们总能让你觉得遇到他就是遇到贵人了,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得到你的信任和好感,干什么?当然是为了让你信任他,这样坑你老物件的时候就好下手了,他说多少钱,你就得信这是多少钱,末了还得感激人家,觉得人家这是帮了忙,典型的卖了别人还得让别人帮他数钱,这才叫最高境界。

这厮说我不做人情,所以不被欢迎,实际上也是在暗骂我不守规矩,跑到他的片儿区了,那眼神分明再说——兄弟,南边来的吧?

还别说,老白这厮以前真是在南边玩的。

不过我已经表明态度了,他揪着不放就是找茬儿了,大家恐怕得当面锣对面鼓的做一场,这等人精不会不懂这个,一个台阶总得是给我的,只等那老乡怒视了我们一阵子,气氛已经极其尴尬的时候,笑眯眯的上前说道:“哎哎,别激动,这是我好哥们,来这儿主要是帮我掌掌眼的。”

老乡面色稍霁。

张歆雅见状趁势就说道:“老乡,我看你这好东西挺多的呀,这就出了,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有些无语,我觉得这姑娘一定是故意的,一边探话,一边把郑浪辉给我们的难堪直接还回去。

看吧,女人就是这么小心眼。

郑浪辉脸都绿了……

好在那老乡没回过神来,或者说是走神了,面色阴晴不定的沉默了一阵子,摇了摇头,拍了拍那口大缸,冲郑浪辉说道:“这是最后一件了,给个价,我一会也得走了。”

这老乡看起来是个不差钱的,估摸着以前从来没倒卖过这些东西,郑浪辉收获不少,带来的三个人正把许多各式各样的老银器往盒子里装,老乡对那些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唯独对这口大缸情有独钟,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犹如在抚摸情人细腻的皮肤一样,甚至还凑到里面深吸了几口气,满脸的陶醉,带着些许警惕看了眼郑浪辉:“这个你好好给价,便宜了可不行,这是真真正正的老物件,我家祖上传下来的……”

不等他说完,郑浪辉就摆手打断了:“行了行了,你别摸了,哎呀妈呀,这给我看的,眼皮子直跳……”

老乡翻了个白眼,一副我已经看穿你的样子。

“得,我不跟你犟!”

郑浪辉一把把老白揪了出来,说道:“来,你让他给你看!”

老白在那老乡的注视下也有些无奈,就让老乡放倒大缸,看看底足,老乡照做。

“宋朝的,不过老乡,你真别摸了,你这玩意可不是在什么正经地方放着的。”

老白一脸嫌弃的说:“旧社会那厕所在院子里头,挖个坑,下面埋口大缸,上面搭两条板子,人就蹲在那两条板子上拉,等满了就把大缸拽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然后再倒地里头当肥,你这东西就是这么个用处……”

老乡听完以后懵了……

老白又说,这东西是农耕民族的,游牧民族不用这玩意,又是宋朝的东西,估摸着是宋元之战时,他那位老祖宗南下抢回来的,不过没啥眼力,那么多的瓷器不抢,非得弄一这玩意,估摸着就是看着大……

老乡更膈应了,絮絮叨叨说他家以前拿这玩意酿酸奶,把我们都得说恶心了,然后一把揪住郑浪辉的袖子,说好赖给个价儿。

郑浪辉急了,说我要你这大屎盆子干嘛,好说歹说,最后象征性的给了几百块钱,不过看他那样子,估摸着是不准备拉走了。

老乡是个性情的,搭上话了,双方就渐渐熟络了起来,至少不再赶人了,老白问话比较婉转一些,拐着弯的问老乡为什么要搬家。

即便如此,老乡还是咬的很死,不肯开口,却也多少给了我们点提示:“有人跟我们说了,想不沾染那些事情,就必须离开这里,从此绝口不提,方才能躲避过去,所以呀,不是我不跟你说,而是我不能说,不过呢……咱这里有不肯走的,你问问他们吧,兴许他们敢说!”

说完,老乡匆匆又去忙碌了。

郑浪辉就跟头一次认识我们一样,老乡走后,方才仔仔细细打量起了我们,脖子撅着探到门外看我们停在路边的车,我师父不喜纠缠这些事情,一直在车上没下来,这厮看到我师父的打扮后,就缩回了脑袋,看我们的眼神里总算带上了一些敬意,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句:“兄弟……你们……原来不是行内人?”

“你说呢?”

我冲旁边的老银器昂了昂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道:“什么价儿收的?怕是跟银子一个价儿吧?这要倒腾出去,一来一回多大赚头,你说我们要是南边来的同行,今儿个你能专美在前吗?”

“晓得了,晓得了!”

郑浪辉连连点头:“那……留个联系方式?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最喜欢和你们这些人交朋友!”

交朋友仨字儿他咬的特重,意思我当然懂。

这种人惹上那种事的几率高,只不过吧,惹那种东西,有人是真冤,莫名其妙坐了一屁股屎,这种人但凡是个正经八百的出家人,都愿意伸手帮一把,不为别的,就是阴阳之间的规矩不能坏,而有的人呢,就是活该,来来回回一个利字,生为利来,死在利上怨不得人,这种人的事情要解决,那就得放血了。

这厮强调此事,就是在告诉我——小兄弟,快看我,快看我,大肥猪啊,事情办明白了随便宰!

我没办法,只得给他留了个联系方式,这厮脸皮也厚,凑上来就往我兜里塞东西,说这是他的名片,完事我就觉得兜里沉甸甸的,很厚实,心里一动,脸上多了几分笑容,说道:“朋友可以交,不过我们来这也不是游山玩水的,可不好入手,你知道些什么呢?”

“不比你们多!”

说起这个,郑浪辉也颇为无奈:“老哥我半辈子都在和这些人打交道,就没有遇到嘴巴这么紧的,具体遇到啥了,压根儿不跟我讲……

这地方其实我早就盯上了,有挺多老东西的,可人家不卖,我能怎么办?总不能强买强卖吧,那就是不讲规矩了,可以坑蒙拐骗,前提是自愿,干了那强来的事儿,以后哥们逢人低一头,就被人看扁了,行内也没说话的地儿了。

这回吧,就是有几个兄弟路过的时候,瞅着有人家门前贴着符,哥们一寻思,这是遇到事儿了,过来来回一忽悠,以前不愿意的都愿意了,算是捡着了。”

“符?”

“没错,符!不过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符,估计你们行,但事情明摆着的,正经八百的好符都带身上了,贴大门上的那得是什么符呀!”

郑浪辉撇嘴道:“这后面就有一家,听说是特犟,不愿意走,还有那么几家……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