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种的进化是残酷而深刻的,人类数百万年挣扎,能脱颖而出依赖的便是一颗聪慧的脑瓜子,果真要人去遗忘是很难的,记忆几乎是生存的本能。

人怎能剥夺自己的根本呢?

所谓遗忘,最终不过是看开罢了。

曾经魂牵梦绕,意厚情深,走了一路,迷惘了一路,到头来才明白,我身所在即为桃源。

小小的院落里,一张石桌上早已酒肉俱全,老白的哈喇子都快汇聚成河了。

我看了眼身旁的师父,心想,这大概便是我的桃源了,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师父说,这观中已经许久没有团圆了,今天就吃个团圆饭,可以小酌几杯。

酒荤一开,小酌二字变成了空话。

眨眼间,几人东倒西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父忽然放下筷子,深深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惊蛰,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你就帮师父关门吧!”

我那点酒意一下子散的无影无踪。

何止是我,整个桌上的人都像是炸毛了一样纷纷坐的笔直。

弟子为师父关门,这在道家可不是小事!

“你真决定了?”

青竹说道:“不要忘了,他是礼官!”

“这里没有礼官。”

我师父强调道:“有的,只有我的关门弟子,卫惊蛰!”

鹞子哥他们虽然内心翻腾,但这事他们没办法多说什么,唯一能插话的也就只有青竹了。

青竹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好个张道玄,果然够狠,你是怕我张这个嘴吧?但是,那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我不喜欢优秀的人,惊蛰论天赋或许不是最好,也有些小聪明,我曾说他怯懦,但是我错了,他骨子里血性未灭,坚韧、无畏,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为人师者,得此弟子足矣,可承我衣钵,多了我已容不下。”

我师父淡淡说道:“其实,没有天盟,我心里也早有这个想法,卫惊蛰便是我张道玄此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心里有归心里有,不说出来,别人就不知道,所以,还是让别人知道的好。”

我渐渐的也听明白了,青竹是想塞一个人过来让我师父调教,我师父大概也猜到了她的目的,于是来了一出更狠的,直接让我做了关门弟子,以此来回绝天盟。

道家的关门不是闹着玩的,今天让这个弟子关门,明天又可以再找另一个人关门,真的让一个弟子关了门,那就是这辈子都不收徒了,与皇帝的君无戏言差不了多少!!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我师父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我身上:“惊蛰,记下了吗?”

我还能说什么?这种场合,我要拒绝,按规矩是要被扫地出门的!!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青竹起身:“他们大概今天晚上就会来,其余你看着安排吧,该提供的我都提供了,保重!”

说完,她就这么走了,真的洒脱,一句话都不肯多讲。

饭桌上原本还算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鹞子哥看了我们几人一眼,率先问道:“这次天盟来的人……”

“熟人。”

我师父叹息一声:“你们见到了就知道了,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找到了,看来……这世间真的是要乱了,天盟把他们丢到这里来,也未尝没有深意,反正我们这里都是重灾区了,也不怕这个了,能相处得来就相处,相处不来便不必理会!”

不给我们细想的工夫,我师父目光忽而落在老白身上,淡淡道:“养蛊这一条路,分外艰难,我懂得也不多,但指导你一些应该还不成问题,日后你若是遇见了什么不懂的难题,可以来问我。”

老白这么聪明的主,怎能不知我师父这算是正式接纳他了?更是一种亲近!嘴一咧,当即就要大笑出声,可看我们几人都各自想着事情,又硬生生的憋住了,靠埋头扒饭来掩饰喜色,估计实在是难以按捺,每扒拉两口就呛的连连咳嗽,腮帮子憋得滚圆,米饭都从鼻孔里喷出来了,他尚不自觉,一边偷偷看我们几人,一边又把那些沾着大鼻涕的米饭扒进了嘴里,别提多埋汰了。

我师父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

我拉了拉老白,他根本没反应,还在傻乐,于是我心想,这孙子八成是疯了,也起身离开了,只听身后“噗噗”个不停,估摸着对方还在喷饭。

一个下午的工夫,眨眼即过。

黄昏时,我们几人搬着小马扎坐到了山门口,眼巴巴的盯着上山的羊肠小路,想看看天盟派来的“熟人”到底是谁!

无他,我师父说的那些话实在是意味深长,他不肯多解释,我们就忍不住多想,想多了就忍不住好奇,只能来这里候着了。

然而,这两位的谱大到没边。

我们眼巴巴的从黄昏等到日落,又等到月上树梢,始终都没等到。

我身子骨最近本来就不大好,皮包骨头,还没养回来呢,等的时间一久,就忍不住犯困,靠着墙微微眯着,正当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老白飞起一脚踢翻了屁股底下的马扎。

“卧槽,居然是这老王八蛋?”

老白大喝:“我的刀呢?给我拿刀来,老子今儿个非砍死他,让我和他一个屋檐底下过,一天都过不了!!”

我清醒过来,揉了揉眼朝山路上望去,然后……我也懵了。

“卧槽,怎么是他?”

只见,山路上正有一个老头儿佝偻着身子前行,穿着破旧的厚棉袄子,十分邋遢,犹如天桥底下睡觉的流浪汉似得,走几步,便停下来朝着山门往来,虽然相距甚远,但对方那双没有瞳孔的白眼珠子实在是醒目的很,若不是他口鼻间呼吸会喷出一溜儿的白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个索命的厉鬼呢!

长成这样,除了摆渡人还能有谁?

这不光是老白要跳脚,连我都黑下了一张脸,这老梆子绝对不是什么好鸟,跟这种人一个屋檐底下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倒霉。

“小卫子,你和青竹的关系好,能说得上话,能不能去给她通个话?”

老白说道:“就说我们要退货,这日子没法过了,找谁来不行,非得弄这么一根老葱,这不是故意埋汰咱们呢么?”

“不对劲啊……”

鹞子哥忽然说:“这老东西身边那女孩儿是谁呀?你们瞧,他一直屁颠屁颠跟在这女孩儿身后,模样反倒是像个老仆!!”

这话让我心里一跳,不禁想到上回这糟老头子倒了霉,临别之际,总算和我说了句真话。

他说,他只是一介老仆,摆渡人早失踪了,不过,一本手扎上提到了摆渡人的一桩子花边事儿,疑似还有子嗣留在世间,他云游天下,就是想找到这位子嗣回来挑大梁……

再联想我师父说过的话,我立即一拍大腿:“他娘的,这女孩儿就是上一代摆渡人的子嗣,这老头子还真找着了,青竹就是想让我师父收这女孩儿为徒,就一个意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压身,庇护一个是庇护,庇护俩还是庇护!!妈了个巴子的,我日了他天盟,真把我们这真武祠当成破落户儿收容所了?有我一个招人恨的礼官还不成,又扔一个摆渡人的子嗣进来,这孙子比我可招人恨多了,镇压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如今水王爷一股脑儿的给全放出来了,青竹是怕我们这间小观拆不掉么?”

有我这话,几人的目光总算落在了那女孩儿身上。

其实,这真的是个挺漂亮的女孩,一头精干的短发,看起来特别腼腆,给人一种特别柔弱的感觉,特瘦弱,放在人堆里也算是容貌出类拔萃的,就是身旁跟着一根老骚炮,太耀眼夺目了,以至于她的存在感就很低了。

眨巴眼的工夫,老头子领着那女孩儿已然走到近前。

“嗨,好久不见!”

这老头子春风满面,一副跟我们很熟的样子,人模狗样的冲着老白拱了拱手:“兄弟,数月不见,风采照人啊,这真武祠还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可比你当年像条死狗一样趴路边好多了。”

老头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嘴特别欠,上来就揭短。

老白本就黑着一张脸,一听这个,更是大怒,二话不说,“哈”的一声,一口浓痰直接拍在了老头子脸上。

老头子一点都不在乎,拿袖子擦了擦,上来就拉我的手:“卫小兄弟,你可是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的,不过上回你救了我,咱就一笔勾销了吧,往后可得通力合作呀,你瞧瞧你,最近这是在减肥呐?啧,不过这减得有点凶,都皮包骨头了,我隔着大老远一看,还以为一饿死鬼杵山门前了呢,差点请出法器来。”

我咬牙道:“不会说话你别说!”

就连他身旁的小女孩都被这老头子没脸没皮的样子惊呆了,不敢置信的盯着老头子看了半天,面色微红,估摸着是臊得慌,忍不住拉了拉老头子的袖子,意思是您老人家稍微要点脸吧。

老头子却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挨个打招呼,一句话冒头就跟给一个人得罪死,不会说话到这地步也算是难得。

“何必呢?”

鹞子哥忽然叹息道:“堂堂摆渡人,什么时候到了这没脸没皮的地步了?都是明白人,不用装糊涂,我们这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天盟那我们会有交代,这么插科打诨的没意思。”

老头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什么摆渡人呀,我就是一介老仆,多的不用讲,免贵姓李,你们喊我李爷就行。”

老白忍无可忍,又一口粘痰照着李老头脸上吐去,不过这回李老头有准备了,脑袋一偏,立即躲开。

然后,他拉着旁边的小姑娘上前:“介绍一下,这才是真正的摆渡人,叫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

说此一顿,他一指我:“无双,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卫惊蛰,那个被阴差撵的鸡飞狗跳的倒霉孩子……”

小姑娘推推推开李老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低头,脸色发红:“惊蛰哥,以后请多多关照。”

呃?男孩儿?!

我不禁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末了心底一叹,还真是个男孩儿,不过这未免也长得太漂亮了吧?五官精致的不像话,起初我以为是个假小子类型的女孩呢,没成想是个真小子,而且还如此腼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打的主儿啊!

我师父以前可和我说过,真正的摆渡人武力值爆表,是诸多玄门中最能打的,横推鬼王阴帅,要不怎么敢号称摆渡阴阳呢?

可惜,越是知道对方的身份,越不敢让他进门啊!!

我正待琢磨着怎么一句话把这一茬儿堵死,回头再去找青竹说项说项,结果,这时我师父的声音却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惊蛰,让他们进来吧,无论现在落魄至何处,终究是曾经追随摆渡人的老仆,何必如此呢?”

听得出,我师父其实是动了恻隐之心了。

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李老头装疯卖傻这么一通,是给里面的师父看的!!

眼下,我师父发了话,我们几个再不好多说什么,咬牙切齿的看着李老头带着无双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直接进了我师父的房间。

屋中,我师父正背负双手,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那地图上用朱笔画出了一条线,一个点在山东沿海,一个点穿插于辽宁位置,最后延伸进入公海,我师父在那里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

我一瞧就明白了,这条线是当年郭洵驾船进入华夏的航海路线,那个圆圈……应该就是蓬莱岛的真正位置!!

他一下午没出门,原来是在研究这个。

即便是李老头进来,他也没有回头,径自说道:“惊蛰,去给他们挑一间客房住下吧,然后你再回来这里。”

“张先生!!”

李老头忽然拔高了声音,一改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浑身颤抖,大声道:“难道就不能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吗?”

我师父没有回应。

李老头又说道:“难道真要我给您跪下?”

“你们去休息吧,在这里住下,我已经点头。”

我师父轻叹:“至于收徒,摆渡人做事没有立场,我不喜,何况,我有一个惊蛰接我衣钵,此生足矣!”

李老头颤抖的愈发厉害了,微微垂下了头,那无双也是两眼微微发红,双目没有焦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手拧着衣角。

说真的,这个李老头做事真的损,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大稀罕他,但是这个无双的样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上戳了一下。

我想,大概在我被鬼化妆后,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大概也与他没什么区别吧!

绝望恐惧又无力对抗,环目四顾,只希望有人能稍稍拉自己一把……

于是,我轻轻拉住了他,这是我师父的决定,我也无法多说什么,便轻声问他,是不是饿了。

无双一怔,立马偏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重重点了点头。

“山里日子清苦,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去给你热一口东西吃吧。”

我轻叹一声,拉着他离开了屋子。

李老头见此,不再多纠缠,只能跟了出来。

我把他们领进了厨房,锅里还有一些热饭,应该是张歆雅给我留的,怕我身子弱,营养跟不上,我把饭端给了这一老一少,然后就看着他们蹲在地上一边哈着冷气,一边呲溜呲溜吃着饭。

我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临走之前,我看见李老头抬头,用嘴型对我说了句谢谢。

等我重新返回我师父房中的时候,他们几人已经围着地图研究良久。

师父问我,是不是安顿好了。

我点了点头。

师父这才长叹:“确实是个好苗子,可惜,我教不了他,师父此生也不想收徒了,你们也不要排斥他,多和他接触接触吧,摆渡人眼中没有是非对错,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这孩子走了歪路。”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大能理解我师父的话,不过,见他说的郑重,便立即点头答应下来。

我师父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在地图上,手指用力在那圆圈上敲打了一下:“我查了很多古籍,基本确认,传说中的蓬莱岛,应该就在这片区域,恐怕像很多遗迹一样,已经沉海了,而且距离我们很远,想要找到那里,必须要找个非常熟悉海路的人,而且……必须是我们这一行内的,否则,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担心出问题。”

熟谙海路的人好找。

可是,熟谙海路又是我们这一行的人,这可就难找了,基本一棒子把所有可能性全都拍死了,就剩下了唯一的选择。

可偏偏……这个选择,太难了!

我和鹞子哥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看向老白,异口同声说道:“海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