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装饰华丽的牛车停在桃林外,白袍少年跳下牛车,将另一辆车上的苍颜白发的老者接下车,说道:“卫师,这里就是桃林小筑,清静宜人,离郡城又不远,购物寻医也方便,卫师可以在此间慢慢息养身体。”

姓卫的老者眉目疏朗,有清雅之气,但面容黄瘦,精神有些困顿,坐了半日的牛车,这一下地就觉得腿软筋麻,扶着车壁轻轻跺着脚,一面看小溪两岸的桃林,微笑道:“果然是个好去处,来年开春桃花开时更是美不胜收——那老朽就守着这一片寒林,等那满溪的桃花开放了。”

白袍少年点头道:“是,这里的桃花极美,每年花开时我都要来此住上两个月,从花开到花谢,尽情赏玩——卫师住在这里,定能病体痊复。”

白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搀着卫师沿小溪北岸慢慢往桃林深处行去,那三辆牛车缓缓跟在后面。

白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面相乍一看上去有点怪,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惊讶地扬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而且两眼的黑瞳稍微有点往鼻根聚拢,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但少年的斗鸡眼并不严重,不会给人以可笑之感,反而有一种纯真憨朴的气质。

引路的佃客千方百计想拖延时间,陪笑道:“小郎君,桃林那边新近有白鹳栖息,是不是先去看看?”

白袍少年瞪眼道:“糊涂,没看到卫师赶路劳顿,需要休息吗,白鹳何日不可看,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引路佃客心急如焚,生怕老父偷偷将桃林小筑租赁出去的事被小郎君发觉,想起小郎君平日的嗜好,急中生智道:“小郎君,毛佃户有一女,甚美,正在溪边浣衣,小郎君要去看看吗?”

白袍少年胀红了脸,眉毛离眼睛越发远了,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卫师,卫师嘴角噙着笑,少年脸越发红了,瞪着那佃客道:“你这厮今日好生奇怪,一下子让我去看白鹳,一下子又——你推三阻四意欲何为?莫非桃林小筑被你安家置口住在那里了!”

引路的佃客暗暗叫苦,都说小郎君痴,可现在怎么一点也不痴啊,这下子老父擅自赁房出去的事肯定要露馅了,这可如何是好?

疏疏的桃林一分,五间草堂掩映其中,屋前停着一辆牛车,正有几个人从草堂中走出来。

白袍少年叫了起来:“果不出我所料,你这刁奴还真的住我的桃林小筑,我——”这时看清从草堂走出来的几位不象是佃户农人,其中有两个少年士子还甚是清雅,便住了口,问:“老芒头,怎么回事?”

老芒头便是租屋给刘尚值的老农,这时恨不得缩成一团不让白袍少年看到,皱巴巴的老脸笑起来象哭,还要狡辩:“这几位是山那边徐氏学堂的学子,听说顾氏的桃林小筑风景好,来此游玩,老奴不该让他们进屋去——”

白袍少年“哼”了一声,大步进到草堂,四下一看,又大步出来,大声道:“老芒头,你休要瞒我,你是不是把我的桃林小筑租赁给这几个人了?”

老芒头眼光闪烁,看着刘尚值,希望刘尚值帮他遮掩一下,没想到刘尚值说道:“说得对,这五间草堂我已租下,预交了一月的租金,准备住到腊月初十止。”

白袍少年恼道:“岂有此理,没有我答应,这桃林小筑谁敢住进来!老芒头,快把他们赶走——卫师,请进去歇息,弟子没想到刁奴会如此欺主,背着我把这里租赁出去,让卫师见笑了。”

卫姓老者轻轻揉着心口,强笑道:“无妨,无妨,恺之莫要催逼他们,好言让他们搬走便是。”

一边的陈操之听到“恺之”这两个字,心中一动,示意刘尚值不要争执,迈步向前,朝那卫姓老者施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拜见老丈,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卫姓老者还礼道:“敢劳动问,老朽卫协,来此养病,几位郎君不能住这里了,老朽之过也。”

陈操之前世虽然学的是西洋风景画,但对中国古代书画史也有所了解,知道卫协乃是魏晋之际著名的画家,精于佛教、道教的人物画,百年后的南朝谢赫在其绘画理论著作《画品》中称赞卫协:“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后世卫协之画已失传,卫协的名气主要依附他的弟子顾恺之流传,此地属顾氏庄园,那么眼前这个白袍少年除了号称“才绝、画绝、痴绝”的顾恺之又会是谁?

顾恺之搀扶着卫协对陈操之诸人道:“卫师身体欠佳,几位就莫在这里打扰了,请吧。”

陈操之却道:“卫先生有心痛之疾吗?在下有一良方,或可一试。”

顾恺之瞧陈操之和他年龄差不多,不大相信他有什么良方,“哦”了一声,态度犹疑,问卫协:“卫师你意下如何?”

卫协道:“请几位一起进去坐吧。”边走边道:“老朽心痛之疾十几年了,寻医服药,却都无效——”

跟在后面的徐邈低声问刘尚值:“尚值兄,子重何时又会治病了?”

刘尚值这时醒悟了,笑道:“卫先生有所不知,这位陈操之陈子重乃是抱朴子葛仙翁的弟子,他的良方应该值得一试。”

顾恺之又惊又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欲陪同卫师前往明圣湖向葛仙翁求医。”

卫协也是喜出望外,葛洪葛稚川的医术与其儒学、道术一样天下知名,未曾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葛稚川的弟子!

众人分席坐定,卫协、顾恺之听陈操之说葛洪已于上月归罗浮山,不胜怅叹,顾恺之性急,便请陈操之出示良方。

陈操之询问了卫协病情,然后道:“我随葛师时日尚浅,主要是向葛师学习经术,于医药之道则是蠡测管窥、所知甚少,唯葛师亲传《肘后备急方》八卷,卫先生之病,葛师在《肘后备急方》中亦有论及,我书写一方,卫先生服用半月试试,此方没有贵重难寻之药,都是常见之物。”即命纸笔,写道:

“筒子干漆二两,捣碎,炒至烟出,细研,调醋煮,面糊和丸,如梧桐子大,每日服五丸至七丸,热酒下,醋汤亦可。”

顾恺之看着方子睁大眼睛道:“如此简单?”

陈操之道:“葛师精研药理,惯以寻常药物治沉疴痼疾,不用那些奇险之药,是以即便不验,也不至于有害。”

卫协连连点头,顾恺之即命仆人按方配药。

陈操之起身告辞,卫协问:“是陈郎君要租赁这里吗?”

陈操之道:“是吾友尚值在徐氏草堂求学,想要赁屋暂住两月,不过既然卫先生要在此休养身体,我等便不打扰了,以后有暇再来探望卫先生。”

卫协对顾恺之道:“恺之,老朽只有一仆,这草堂却有五间九室,宽敞得很,不如拨两间给陈郎君的友人暂住,如何?”

顾恺之自然无有不允,命老芒头将一千六百文还给刘尚值,陈操之又替老芒头求情,请顾恺之勿要深责。

顾恺之却道:“非但不责,我还要赏他,若不是他,吾师也遇不到葛仙翁弟子陈子重,老芒头岂不是有功?”

众人皆笑,老芒头父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上前谢过陈操之。

这时已近午时,刘尚值就留在这里,陈操之、徐邈告辞。

顾恺之代师送陈、徐二位出了桃林,殷殷相约有暇即来桃林小筑一晤,见陈、徐二人走远了,这才与刘尚值往回走,忽然记起一事,悄悄问那老芒头之子:“毛佃户之女果真美甚?你莫要哄我,若真,那我就要去画她,只是此女怎么姓毛啊,姓毛、姓焦如何入得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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