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烧的极旺,屋中还摆了暖炉,挑帘进屋,热气扑面而来,稍站一会就要脱了衣裳,时良进来的时候,皇帝穿着单衣额间鼻端沁着汗珠子手中狼毫挥洒。

时良小心瞧了眼,正是千里江山勾勒出了形,浓墨挥洒到了江河滚滚。

宋承沉溺手中画作,时良在旁不敢出声,待他搁下笔才低声道:“陛下,杜阁老在外求见呢。”

宋承将手中狼毫丢开,冷笑声就要出去,时良忙追上去:“殿下,您穿上衣裳呢,外面冷着呢。”

他是心冷身子热,满腔的热血沸腾,抽了屏风上麾衣搭在肩上道:“让杜阁老去敞厅见我。”

倚老卖老的东西,今早在朝堂上但凡叫他发话就推三挡四拉着老脸不吭气,这会是要来说教他?

宋承心思辗转间长腿迈进敞厅,时良抢在前面在敞厅里摆了炭火,进去热气烹然并不冷。

杜阁花甲年纪,见了皇帝拱手行礼:“臣见过陛下。”

宋承抬手,含了笑:“你我君臣不必拘礼,阁老为苍生呕心沥血,朕深感欣慰。”他旋身在案牍后坐下,摘下腕上珠串,啪的声丢在案桌上,面色虽和煦,手中动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杜阁老面色不变,又对宋承行了个礼:“老臣来是想说边境征战一事,陛下龙行虎步想要征战鞑靼,臣能明白陛下心意,只是国库充盈也不过才一两年光景,要是这一仗打下去,怕是要掏空了国库,老臣恳请陛下再思量思量。”

宋承冷眼看他,思量?这是来让他思量,就是让他打消念头,国库充盈是父皇的政绩,这话里意思是怕他败光祖宗的基业,给自己挣名声?

宋承一手撑在膝上,两眼直直看着杜阁老:“阁老这话仅是阁老一人所想,还是别的臣工也是这样觉着?”

杜阁老一缉到底:“陛下圣明,正是诸臣工的意思,今日在朝上劝不动陛下,便举荐了老臣来劝道陛下。”

宋承呵的声:“杜阁老三朝元老,在朝中的声望比朕这个做皇帝的还要大,朕的大臣们都要听杜阁老的话,朕敬重阁老大人,今日天冷瞧着就要下雪,阁老速速的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这……陛下。”

宋承起身,皮笑肉不笑:“朕虽年纪不大诸事都要仰仗臣工们,可这江山到底是姓宋,不姓杜。”

杜阁老面色一变,抬眼看了皇帝,少年天子俊朗清隽,漆黑的眸子隐含帝王雷霆之怒叫人不敢多看。

宋承见他不走,没了耐性,皱眉摆手:“时良送杜阁老出宫。”

时良应声去了。

杜阁老这冒然求见,宋承心情更加的差,在这坐了会回了书房。

梁欢听说了前朝的事,穿着出锋的厚实披风,托着手炉正在廊庑下等着,宋承脚步匆急低头绕进廊下,抬头看到梁欢一声桃红印金的披风俏生生立在寒风中,冷硬的面色软了下来,上前去拉她手。

“怎地出来了?外面冷的很,快些进屋。”

屋内炭火烧的太旺,就连梁欢这样总是手冷的人坐了会都要出汗,更别提宋承了。

他这会又是穿着单衣在屋里走动一副坐不住的样子,梁欢皱眉叫人撤了炭火下去,拿了夹棉的袍子给宋承穿上。

“我知道你心绪不佳,可也别伤了自己身子。”

宋承摆手:“谁说我心绪不佳,我好的很啊。”

梁欢摇头:“杜阁老来求见是为了边境之事?”

宋承让卫贺玉去南方督战,卫贺玉带了两道圣旨到了那,暗中调查清楚曹路后,当着十万水军拿出第二道圣旨,叱令曹路跪下,历数曹路罪况,就地就撤了曹路的官职,另封了他麾下一名武将在南方镇守海域,又将曹路的几个心腹也给撤了。

曹路是杜阁老举荐去南方守着海域,宋承这突然一手弄的杜氏颜面无光,明着就是要收拾杜氏了,先是杜太后被弄去了艮岳,再又是杜家举荐的武将被拿下。

在朝上要拿主意的时候,杜阁老怎地也会挟制宋承,叫他皇帝当的不痛快。

宋承面色微变,半晌点了头:“我如今在朝上要做什么,总有那么些个人跳出来反对,说是我年纪尚轻,行事过于急进。”

梁欢不语,轻叹了口气,这朝中势力分成三分,一分是杜阁老这一派,一份是张太师为首的,还有一分就是宋承手下一众新晋臣子。

老臣们自持资历,待要做决议时候,便端着架子陈词滥调的说教宋承,忠与皇帝的那些年轻臣子血气方刚出来争论,争到激动处,这朝上就像个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真是叫人头疼。

“陛下想攻打鞑靼,可有实际的理由。”

宋承看了她眼,有些讶然她会知道朝堂的事,转念想到大概是弦音跟她说的,也不藏掖着。

“鞑靼每到寒冬便休养生息,散居在草原上,车马不便,我朝若是这时候大举进攻必然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梁欢点头:“陛下这话说的不错。”她用眼神示意宋承继续说。

宋承轻吸了口气道:“每年开春水草丰美,鞑靼人养肥了牛马就会侵我边境,夺我财物欺我百姓,为何不趁着鞑靼人休养时候攻打了他们?”

梁欢深深看他,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的脸上有深深的无奈,做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他这样母族低微,因为兄弟们折损才显山露水冒头,那些个老臣大都是看不上宋承的。

梁欢盯着他的眼,忽地轻轻道:“我记得张太师幼女还没许人家,陛下何不将张家女儿纳进宫中,张太师是文敬太子的授业老师,若他站着陛下这一边,陛下想做什么事必然势如破竹无人敢挡。”

宋承猛地的转头看她,眼中盛满愕然。

“你说什么?”

梁欢吞了下口水,盯着宋承漆黑的眼,忍着心酸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其实太上皇那时候也这样做过,杜皇后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当皇后的?若不是太后身后有杜家襄助,皇后之位怎么会是她的?太上皇有了杜氏的全力支持,才会夺得皇位的。”

宋承眉心皱的死紧,紧紧盯着梁欢,他好似第一天认识梁欢,铜炉里的炭火发出轻轻的燃烧声惊醒了他,好一会他干着嗓子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欢嗯了声神色淡淡的:“我晓得陛下心中很想有一番建树来证明自己,可这急在眼前是办不成事的,陛下若是想攻打鞑靼,娶了张氏女,有了张太师的支持,杜氏又算什么呢?杜太后在艮岳根本碰不到前朝的事想管也管不了,杜阁老也就这事为难着陛下。”

宋承不语看着梁欢,两人沉默的对视,

宋承移开眼看着自己衣袍上的暗纹,好一会低声道:“我在你眼中就这样没用?”

梁欢摇头:“非也,是我没用,不能帮你,我大伯被卸去兵权,族人都回了老家,不过我祖父从前的部下很忠心,陛下若是要去征战鞑靼,我祖父那些从前部下一定会忠心于陛下,为陛下万死不辞。”

宋承注视着她,今天真是觉得梁欢陌生,他总觉得梁欢就是个孩子,喜欢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别的什么都不上心,他也只想梁欢每天在宫里乖乖的等着他,别的什么事都不要烦心。

前朝的事他从不说,政事再难,心情再不好,回到梁欢面前他总是带着笑的,这些糟心事跟梁欢说了,梁欢未必懂,还会让她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