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坐在龙椅上的崇祯。在他们心目中,皇帝行事向来循规蹈矩,遇到大事都是与内阁重臣们商议后方才拍板定论,怎地这回如此大的事,竟然在连内阁都不清楚的情形下就要独断呢?

崇祯点点头道:“朕确有此意,只是尚未下的决心!”

王应熊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等皆是科举出身,深知读书人之期盼与艰辛。多少人耗费无数财力精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陛下真要如此,那成千上万的举子们情何以堪呐!”

他的远房侄子此次也来到京师,准备参加明年会试,王应熊自是打算走通关节,让侄子明年能够上榜。没想到皇帝突然打算取消明年的春闱,这让王应熊感到十分不满。自己年龄太大了,四年后肯定已不在朝堂,到时再请托他人,结果就很难说了。自家侄子的前程关系到王家未来的地位,不行!这事必须阻止!不能让皇帝由着性子胡来。

张至发奏道:“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为的就是帮陛下治国安民,以延续大明国祚。开科取士乃朝廷选拔人才最重要之手段,现下局势渐稳,人心思安,陛下怎能徒生事端?”

崇祯知道这帮朝臣的尿性。如果你说屋子里光线太暗,咱们在墙上开一个窗户吧,他们肯定会列举种种理由反对你、说服你,直到你同意不开窗户为止。

但要是你说这屋里太黑,咱们把房顶掀了吧,那他们在拼命反对的同时,就会同意你开窗户的要求。

他之所以让锦衣卫放出欲暂停明年春闱的消息,就是想以退为进,让这帮大臣们同意他后续提出的措施。

崇祯笑道:“只是暂停明年春闱,并非从此就取消科举,诸位臣工过虑了。”

礼部尚书张国维奏道:“自隋文帝首创科举至今已历千年,历朝历代无不视其为朝廷之基石。唐太宗曾见百名新科进士而口出“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之名言,而今大明虽天灾不断,匪患多发,可在陛下英明果决之下,皆不成气候。臣想知的是,到底何故使陛下有此念头?老臣愚钝,还请陛下为臣等解惑!”

开玩笑,礼部是个清水衙门,平素无人问津。虽说礼部尚书基本都能入阁,可底下的中下层官吏想晋升就太难了。只有三年一次的会试时,主管会试的礼部才成为万众瞩目的衙门,到时不光是上官捞的盆满钵满,就连一些书办吏员也能沾到不少光,大家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等到上下其手之时,你咔登一下给停了,这不是断大伙儿的财路吗?

崇祯没有给他们解惑的义务,只是坐正身子反问道:“那朕来问诸卿,科举之目的为何?”

温体仁回禀道:“回禀陛下,简单来说,臣认为科举乃为国选材储材,使有志报效朝廷之寒门士子,有施展抱负之门路与平台。”

其余众人大都点头赞同,温体仁这番回答没毛病。但崇祯认为科举最根本的目的,是限制科考的内容,把上下尊卑的思想灌输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以此来控制人心。但科举确实选拔了很多人才,这种制度的创立打破了以往世家豪门对官场的垄断,使得不少出身贫寒的天才脱颖而出,崇祯对开创科举制度的杨坚叹服不已。

崇祯点头道:“温卿所言甚是。历朝历代科举制下,的确诞生了许多惊才绝艳,令让仰视之大才。自太祖创立本朝至今,亦有不少治世能臣经科举被拔擢后方才一展身手。可是诸卿有无察觉,科举下之庸才更多否?”

这话有点打脸的意思,但众臣皆未认为皇上指的是自己。

温体仁奏道:“老臣敢问陛下,何谓庸才?”

崇祯正色道:“现今局势如何,众卿自是心中有数。大明如今所需的是知晓民间疾苦,执政一方后有方法及能力,兴利除弊,使治下百姓无贫病之忧,无盘剥之苦,能衣食无忧、安然度日之人,而非只会典故中做文章,经书里求解答之儒冠!”

李邦华奏道:“陛下之言确乎发人深省,据臣所知,许多举子终日埋首书中,对世情知之甚少。比如本地盐价几何?产盐之成本为几?成人一日需米面几多?一户之人年需多少粮食方能温饱?此等关系到千家万户之民生,方乃为官务必知晓之事。臣敢与人对赌,陛下且着人去街巷之中随意访问一名举子,其绝无可能知晓此等细节!在此等举子眼中,饱读诗书已是上等之人,所谓民生自有他人料理,某只管当官做老爷便是!要是这等人中榜后为官一方,可知其治下百姓处境究竟如何!”

殿中诸人都是对李邦华暗自生厌,心道:就好像你知道盐价多少是的,做官难道要如那些低贱胥吏一般才好?要是和市井小民一样,日日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那倒是什么都知道了,可做官还有何趣味?

崇祯大声赞道:“李卿说的好!这便是朕之忧也!朕以为,举子们四书五经已经熟记于心,用于修身已经足亦。接下来便该知晓与民生息息相关之事了!若是不知百姓之需、之忧,一旦中榜后放为州县主官,轻易便会被书吏衙役蒙蔽,给其上下其手之机会,最终惹得怨声载道,名声扫地!令朕可笑的是,众人皆自以为乃人中龙凤,结果却被大字不识之人蒙骗,难道不觉得是一种羞耻?就算为了读书人之荣誉,诸生也该自省才是!”

众人默然,虽然觉得皇帝的话有些偏激,但也有道理。只是皇帝话中似有瞧不起读书人的意味,所以众人并不支持,只有寥寥数人赞同崇祯的言语。

温体仁奏道:“老臣赞同陛下之言,可若以此为终止会试之理由,这让一干举子如何自处?但凡中举之人,皆是读书万卷、聪慧过人之辈,只不过其不符陛下选材之则而已。老臣以为,只要其放下诗书,改攻杂学,定会比那些胥吏之辈强出甚多!”

王应熊接道:“温阁老所言甚是,论头脑,彼辈如何能与读书人相比?诸生所缺只余实践耳!只要给其时日,臣相信其定不教陛下失望!”

刑部尚书熊汝霖奏道:“所谓经世之才也需磨练数十载方成,陛下凭一己之思,便要断绝众举子晋升之望,实与夫子诛少正卯相类!臣以为陛下还应给众举子一个机会为好!”

崇祯不耐烦的道:“何等机会?朕是苦思良久才有此论,诸生平日奉经书为圣典,岂肯放下身段做一些心中厌恶之事?此事休得再提!”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皇帝对只会死读书的书生们成见甚深,也不知是哪个奸臣给皇帝出的馊主意,这该如何是好?

温体仁出言道:“陛下,现下京师已聚集各地举子数百,且还有众多举子正在赶来。倘若陛下一意孤行,到时众人千辛万苦赶至京师,听闻春闱取消,要是闹将起来,恐惹天下耻笑,也会令千万士子寒心呐!”

崇祯身旁的李二喜嘀咕道:“闹起来怕啥?一群大头巾而已,锦衣卫一个百户所就能将他们全灭了!”

李邦华戟指大喝:“咄!你一个宦官竟敢出此恶语!读书人乃天下良心所在!倘若真要聚众,也只能好言安抚,岂能以刀枪相见!那与蒙元胡虏有何区别?!”

崇祯侧身一瞪眼睛喝道:“滚!”

李二喜乖乖地向一边避了避,低下头吐了吐舌头。这都是皇上教的,让他看准时机说出这番话。这个督察院老头真凶,刚才的样子像要吃人一般。

温体仁接着道:“老臣适才所言出自肺腑,还请陛下三思啊!陛下有何章程尽管提出来,但取消明年春闱之策确实不妥呀!”

崇祯板着脸道:“容朕想想再说!朕乏了,众卿退下吧!”

接下来几日举子们依旧闹腾不休。温体仁等将皇帝的意思传达给了一众举子,并言明,皇帝知晓举子们俱是才华横溢之人,但欠缺的是治理地方的实干能力。现今灾荒四起,匪祸稍平,百姓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假使春闱继续,朝廷将新科进士派到地方为官,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众人来说,对如何处理地方政务,如何不被胥吏蒙骗根本一窍不通,只能听由恶吏坑害百姓,到时不仅个人名誉受损,晋升无望,甚至皇帝也背上昏庸的恶名。对于爱惜羽毛的皇帝来讲,这根本无法接受,所以还望各位举子多多体谅朝廷的苦心。温体仁并与语间暗示,皇帝也不忍诸人再等四年,只要诸生多接触民生,多钻研一些实物,多看几本大明律啊、农政全书啊之类的杂书,事情也不一定没有转机,甚至还会有更大的惊喜。

这些举子除了少数迂腐之辈外,哪个不是人精啊?温阁老都点出了事情的关键了,圣上要的是干实事的人才,而不是只会吟诗作对的才子。

顷刻之间,京城大小书店内的大明律、农政全书、齐民要术之类的杂书被抢购一空。有的举子一种书就买了几十本,为的是给同省还没到的举子们留着,这可算是一个很大的人情。书店中此类书籍开始涨价,各个书坊开始加班加点印制这些平日卖不动的杂书,也算是得了一点小利。

最终在温体仁等重臣们苦劝数次后,崇祯勉强答应,明年会试继续。但考题不从经书中出,考的是策论,要言之有物,否则当场黜落。

至此,崇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终于成功,总算是走出了改变大明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