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从寺庙离开的时候, 天已经蒙蒙亮。

他们在守庙人暧昧的目光里坐车下山,天光照着浅蓝的天空,浓墨重彩的云层,像是一副山水画。

池晏将松虞送回酒店。但他甚至没有下飞行器,就披着一身露水, 匆匆离去。他总是很忙。

她甚至不知道,既然他是个这样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陪自己走一趟寺庙——难不成是他借机也要去拜一拜吗?

这一夜似真似幻,好像只是一场点了沉香的梦。

但直到最后,松虞也没有能成功地试探出池晏的态度: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出那样暧昧不明的话,关于基因,又究竟猜到了多少。

尽管她并不觉得他能够查到真相:当年胡主任带自己参观检测中心的实验室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过,那是他们唯一的核心数据库,是整座实验室的中枢大脑。储存在其中的信息,无法复制,更无法修复。

就在此时,身边之人的吵吵闹闹,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原来这场戏已经拍完了。恰好有一大群人围起来,正在看监视器里的回放。

他们还在海边。海风送来了咸湿的空气,场面也相当活跃。一个配角演员在大喊:“你们都看到我这里的细节设计了吗?!”

旁边另一个人嘲笑他:“打个架而已,还要什么设计?”

松虞远远听着,不禁也露出一丝微笑。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生活。只有片场才能带给她安全感。

张喆刚才被人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来,手中拿着剧本,一脸为难地小声道:“陈老师,突然有个状况。”

两人走远几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背后的僻静处。

松虞:“怎么了?”

张喆:“下一场戏也是出海戏,但是那个演员临时出了点……事故,今天赶不过来了。”

松虞微微蹙眉:“事故?”

张喆:“是,交通意外,现在人躺在医院里。”

他说到这里,神情不禁又有些微妙:陈老师刚去拜了佛,剧组竟然又有人出事,看到这传闻中的四面佛,也不怎么灵验嘛。

但松虞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人没事就好。”她不假思索地说,“你以剧组的名义,帮他把医药费付了吧。”

张喆一怔,接着心头一暖:“好的,陈老师。”

实话说,当他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也只是怕会影响今日的拍摄计划,根本没太关心那个演员会如何。

但他没想到,都这样了,陈老师竟然还是将演员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

片刻之后,他又犹豫地问道:“那这场戏,要不我们往后放一放?”

松虞低头看了看剧本:“不必,换个人就好。”

张喆:“但那是个动作特技演员,他要演的是场跳海戏……”

她心念一动,突然转过头。

傅奇还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盯着自己。

于是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立刻过来了。

“你会游泳吗?”她问。

傅奇立刻答:“会。”

“那很好。”她将剧本扔进他怀里,“下面这场戏,你来演吧。”

傅奇一愣,但又想到池先生的一大帮手下都在这剧组里干活,于是惯性答了个“是”,才低下头看剧本。

他僵住了。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外景:海滩日】

【手下甲站在悬崖边,与沈妄撕打一番后坠海,被摔得粉身碎骨。】

他抬起头:“陈小姐,这……”

松虞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我会让人给你买保险。”

傅奇:“……”

看着这短短一行字,他只觉得自己未必还有命赚那点保险钱。

而松虞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就当是我送你的谢礼。”

她想,之前究竟是谁向池晏通风报信,拍下了她和江左的照片,答案显而易见。

她可以允许自己的身边有一只眼睛。但傅奇这样做,越界了。

*

松虞在片场是出了名的喜欢“保一条”。

即使表演完美,摄影完美,打光完美,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劝说演员再多即兴演几条。

所以那天傅奇一共跳了十一次崖。

尽管动作特技组给他做了充分的安全措施——以现在的电影技术水平,演员已经很少会因为拍动作戏而出事。

但次次都是真跳。

就好像在玩蹦极,明知道只是在玩极限运动,照样会心悸,会腿软。

等到松虞终于说出“收工”二字的时候,傅奇只觉得自己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终于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日光。

他浑身湿透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拆绑在身上的安全装置,只能僵立在原地,任人摆布。像一块在水里泡发了的木桩。

松虞慢慢走过来,对他说:“辛苦了,刚才你表现很不错,考虑以后转型做特技演员吗?”

傅奇头皮一僵:“……不必了。”

她笑了笑:“也是,你一向最忠心耿耿。”又很亲切地说,“今天你帮了我大忙,别忘记让你老板给你发奖金。”

傅奇低下头:“不敢当。”

过了一会儿,松虞又淡淡道:“我知道你只是拿钱做事,夹在中间也很难办。但有些事情,要知道分寸。”

傅奇不敢说话。

他已经明白陈小姐其实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潮湿的海风吹着他的后背,粘稠的泥沙还沾了满身,整个人都有股海腥味。

而他一看到松虞的脸,就想到自己刚才受的罪:高空坠体时鼓胀的风,和落海时狂暴的海浪,一遍遍拍打他,冲刷他。

即使她说话时的语气根本不重,他也从中听到了明明白白的压迫感。

雷霆万钧,都隐于无声之中。

她和池先生好像越来越像了。

*

过了几天,发布会如期而至。

剧组的人都被震慑住了。没人想到这场临时活动,竟然会被布置得如此隆重。

尽管地点就在他们下榻酒店里的宴会厅,但不同于寻常发布会,它被布置成一场极尽奢华的酒会。不仅安保极严,还请了专业的转播团队。

媒体签到的席位上,摆满了精致的伴手礼和极其丰厚的车马费。

松虞听到有路过的工作人员咋舌;“这也太大方了吧。”

另一个人道:“是呀,现在电影营销的主力都转到了线上,很少见到有人舍得给媒体砸钱了。”

“我们剧组可真壕!”

但松虞只是漠然地勾了勾唇。

池晏当然不差钱——他存心要向世界展示一袭华丽的袍子。

可惜她已经看到里面爬满的虱子。

她独自回到后台休息室,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

看清楚来人,松虞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是江左。

他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不复平日在片场的颓唐,简直像只花蝴蝶。一身挺刮的高定西装,内衬却是若隐若现的蕾丝衬衫。表面含蓄,实则勾人。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曾经有那样多的粉丝。

或许这正是演员和偶像的区别:一个真正的演员,只有在电影镜头里,才最能大放光彩;但江左这样的年轻偶像,却更懂得如何将日常生活变成舞台,随时随地释放荷尔蒙。

但美色在前,她只是皱眉道:“我不是让你今天不要来了吗?”

江左一脸懵懂地指了指身后:“是你的助理让我来的。我还临时买了一套西装呢。”

傅奇站在他身后。

松虞冷笑一声:“他不是我的助理。”

江左:“啊?”

“我身边没有这样阳奉阴违的人。”

松虞顿了顿,又继续道:“江左,你回去吧。”

江左:“呃……”

松虞:“我不让你来,就是不想让你这么快站到媒体面前。你知道他们会问你什么吗?”

花蝴蝶的脸顿时灰了下来,两瓣嘴唇碰了碰:“他们会问……”

“他们会把你撕碎。”松虞简明扼要地说。

“明白了,我不去了。”他瑟缩地说,转身要走,却被拦在了门口。

傅奇还堵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堵山。

“陈老师,这……”江左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