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方的话到此为止,但是半夏还是隐约的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身上,察觉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危险的感觉来。

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收下来了这一件衣服。

……的确很好看。在日光下都像是能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来,仿佛是将日光采下来了一缕,织成了线,最后又全部都编进了她身上如今披着的这一件衣服当中。

是完全能够对得起价格的美丽。

半夏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会拥有者爱美的天性。尽管忐忑着这被强加到自己身上的衣服的价值,但是也依旧会为了这样的美丽而陶醉。

天女的羽衣……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半夏捧着脸想。

却是商长殷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这一路上,他们有遇到什么能沾染上污渍的地方吗?

商长殷疑心那或许是什么妖魔在作祟,因此便上前去,在同半夏说了一声之后,挽起属于柳浮生的那一件外袍的袖子,去看半夏自己的衣服上袖口处那一团小小的暗影。

他用手指在上面捻了捻,又搓了搓。指尖上并没有沾上任何的其他的物质来,也不曾摸到什么湿润的触感。

商长殷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的味道。

就好像,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污渍,而只是原本就存在于半夏的衣服上的图案一样。

“仙人哥哥?”半夏紧张的声音传了过来,“这、这个果然有问题吗?!”

“不……暂时没有什么。”商长殷收回手来,“先继续走吧。”

宽大的袖袍重新落下,将那污渍遮住。

半夏于是继续带着他们在山林当中穿行。

这一次,先前的那种可怖的错觉并没有再降临到半夏的身上。只是伴随着不断的前进,周围的环境已经开始变的越来越昏暗,即便知晓外面现在应当是日头正烈,然而那些日光却没有哪怕是一缕能够照进来。

到了最后,这里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就像是在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妖魔在出现的时候,试图以身体作为幕布,来代替和遮掩天空。

这样的话,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继续前进了。

好在,既然有商长殷在这里,那么这其实并算不得什么。

反正有黑暗的遮掩,商长殷索性正大光明的拿出来三支强光手电筒来——感谢科技,让很多事情都能够变的简单。他“啪”的按下开光,眼前的一切都骤然沐浴在光中,能够被清楚明亮的窥见。

“七殿下,这是何物?!”

在黑暗当中骤然出现光亮,原本应当是刺激的人眼睛都没有办法睁开的才对;然而柳浮生却硬是要顶着那种刺目,贪婪的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商长殷手中的手电筒,即便是眼睛生痛、甚至是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手电筒罢了。些许小物,不值一提。”

商长殷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手电筒递给了柳浮生和半夏。

旋即他便是一愣。

之前林间光线昏暗,因此并未有人发觉;只见半夏身上的那一件由柳浮生所交付的外袍上,也已经染上了大团大团的污渍,将原本华美的衣服涂抹的根本见不得人。

这下子,任是谁都知道定然是出事了。

半夏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窘境。她惊呼了一声,慌乱的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这!怎么会这样啊?!”

商长殷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了那一件外袍丢弃至一旁。于是,在雪白的灯光的照射下,半夏的情况便清楚的呈现于所有人的面前。

若是说外袍还只是脏污的话,那么内里原本半夏所穿的那一身衣服就更是没眼看了。也不知道那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污渍,把好好的鹅黄色的裙襦给涂抹的不成样子,简直像是一团从垃圾桶里面刚刚翻出来的抹布。

而此时此刻,就在三个人的注视下,那些污渍正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飞快的蔓延,力图将最后一点布料也都完全侵占。

它们简直就像是……从半夏的身体里面、由内而外的渗透出来的一样。

半夏不安的张大了嘴,因为过于震惊而大脑一片空白。她为了查看自己的情况,于是微低了头,而就是这么一动作,商长殷和柳浮生便都看到,原本应该好好的簪在她发髻间的珠花因为这个动作而摇晃,接着倏尔从少女的发间落了下来。

“啪”。

非常清脆的一声响。

那朵珠花在众人的注视下,摔的粉碎。

第85章 长生道(九)

原本虽然算的非常的贵重、但是也绝对能够称得上是精致美丽的珠花摔的粉碎,上面串着的玉珠都向着四面八方散落,“咕噜噜”的滚了一地。

半夏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的苍白了起来。

那并非是简单的珠花,而对于半夏来说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实际上,如果平日里能够费上些心思和功夫去仔细的观察一下的话,那么就会发现,云天仙城当中的人似乎是格外的偏爱于各色的发饰,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会多多少少的有一些发间的装饰。

仿佛这已经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所有人都应该遵守的社交礼节,如果有人不这样做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失礼。

而既然在这云天仙城当中,连衣物都因为拥有着这般仙家手段的功效,而需要使用特别的手艺和材料去锻造的话;相对衣物来说要更为精致小巧,同时也更为重要一些的发冠,自然也并非人间那样,只要拿着银子就能够从店铺当中购买到的。

每一顶发冠据说都是经过仙人特别的加持,可佑平安喜乐,亦有镇邪消灾之能。如果要“请”新的发冠的话,也需先提前沐浴斋戒三日,随后再按照发冠的贵重程度,进行或繁或简的恭请的利益,然后才可以将新的发冠带回家。

这已经是非常繁琐的流程了,便是拜仙祭祖,想来也不过如此。

而这些发冠,其实也不是单纯的“佩戴”。

发冠在被请回家之后,便需要花费七七四十九日的功夫,去和新的发冠建立联系。直到后者彻底的“敞开”,接纳和认可了日后的主人,方才可以佩戴。

而在戴上之后,这发冠也并不会如同寻常一般需要时常固定和重新佩戴。正好相反,它们将会像是一个身体的外置器官一样,无需对其投以特别的在意,它们自然的便会配合身体进行运转和固定。

很少会听闻说,发冠会像是这样仿佛没有戴稳一样,自己滑动跌落的事情发生。

半夏已经开始哭了起来。

在这短短的一个来时辰当中,她经历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太多了。这对半夏这样的年纪的、其实并没有经历过多少事情的小姑娘来说,未免有些太超过。

实际上,她能够坚强的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我记得的。”半夏抽噎着道,“奶奶死的时候,她的发饰也是这样被摔坏了的!”

这两件事情之间未必有什么真切的联系,但是对于现在已经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的半夏来说,她会不断的发散,把很多事情都联系起来,并且疯狂的自己吓唬自己。

渡鸦用那一双在黑暗当中散发着凶恶而又不详的猩红色光芒的眼睛注视着半夏。

在渡鸦的眼中,正有无穷无尽的、旁人根本无从窥见亦或者是感知的不详的气息在张牙舞爪的朝着半夏包裹而去,就像是已经将她视为了自己的盘中餐,要扑上去撕咬分食得狩猎者。

而渡鸦对于“这些”东西的存在,也并不感到陌生。

因为那即为被世人所畏惧的死亡,便是在诸天的万千位面当中,也从没有哪一个世界能够完全的摈除来自死亡的威胁,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

有诞生就会有消亡,二者相辅相成又相制,共同构成了这个世间不变的规则。

而亡灵国的死之君,便是能够掌握这样的规则的,唯一而又至高的存在。

当看到那些围绕笼罩在半夏身边的死气的时候,渡鸦就明白,这个小姑娘或许活不了太久了。她正在一步一步无可逆转的走向死亡的深渊。

渡鸦将自己这样的发现告知给了商长殷。

“……我知道了。”

商长殷走上前去,一边安抚半夏,一边这样回答。

他的大脑正在飞快的运转和思考这件事情。

这一路行来,他们与半夏始终都保持着完全同步的行动,对方经历过的一切他们也都在经历,但是无论是他也好,还是柳浮生也好,都没有任何人身上出现同样的症状。

是因为他们其实原本并非是从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才会被这样的变化给摒除在外吗?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理由呢?

但是有一点商长殷倒是非常的确定,那就是半夏已经不适合再停留在这汤山当中了。

她需要从这里离开,去往更安全的地方。少女如今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再往下便是彻底的崩溃和被摧毁的结局——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思及此,商长殷便同渡鸦道:“你带着他们先离开汤山,回去庄子里。”

横竖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后面的路便是没有半夏指引也无妨,不过是多花费一些时间和功夫。

与那相比,自然还是半夏的情况更为重要一些。

无辜被cue的柳浮生愣了一下,随后有些讶然的朝着商长殷望了过去。

“七殿下,您这是……要抛下我了吗?”柳浮生的面上流露出了非常震惊的、仿佛被打击碎裂了一样的表情,“您分明先前同我应允过,会允许我一直跟随着同行的……”

他还是不了解商长殷。

君子重诺,说出口便不会更改,便是为此要九死一生也无悔。

然而柳浮生或许并没有想过,商长殷并不是一个君子。以前不是,以后也没有打算要是。

对于商长殷来说,只是要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全部都吃回去而已,这根本都不算个事儿啊,他可熟了呢!

所以,面对来自柳浮生的控诉,商长殷只是非常轻松的,丝毫不在意的道:“嗯,没关次,那是那时候的我给你的承诺,不是现在的我。”

“渡鸦。”他喊了一声,“带他们走。”

渡鸦自然是听他的话的。

半夏尚且还处于一种混乱的精神状态当中,眼下除了抓着商长殷的衣角流泪之外,对外界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出多少的反应来,像是一根软软的面条那样任人施为。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只有柳浮生一个人看到。

只见那原本一直都不被他太过于在意的渡鸦的身形在一瞬间开始涨大。

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反应的时间,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体型庞大,羽翼伸展开来足有数米长的巨鸟,看过来的时候带有一种无法轻易用言语去表述形容清楚的、极大的压迫感。

对于柳浮生和半夏,渡鸦当然就不会像是对待商长殷的时候那样小心呵护——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骑到自己的背上,而只是嫌弃的将两个人抓到自己的爪子当中。

柳浮生还是想再挣扎一下的,但是看着那将自己虚虚握住的,比他曾经见过的任何精兵利器都要来的更为锋锐、尖端甚至像是都流淌着锐利的寒光的爪子有如铁箍,将他牢牢的控制在其中。

柳浮生审时度势了一番,默默的放弃了一些先前原本的想法。

不敢动,不敢动。

回去也挺好的,既然是七皇子的命令,他当然应该遵从。

但是对于要和商长殷分开,渡鸦依旧是怀有忧虑的——毕竟自从他来到对方身边后开始,就再也没有和商长殷分开过。无论商长殷如何觉得,至少对于渡鸦来说,他已经习惯了陪伴在商长殷的身边当个称职的挂件。

眼下骤然要分开,商长殷如何想渡鸦不知道,但是渡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难受,就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东西缺了一块儿——又或者是,曾经的什么时候,类似的选择造成了根本无法接受的、极为不好的结果,所以当再一次遇到这样的选择的时候,渡鸦便下意识的感到了抗拒。

可是就连他自己其实都说不明白,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那么,自然也就更不可能以此为要求和条件,要求商长殷改变自己的主意。

“好了。”商长殷说,“带他们回去吧。”

柳浮生的目光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商长殷的手腕——即便是隔着好几层的衣服,依旧能够看到那之下隐约的光芒,又尤其周围还是一片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算是有强光手电筒,也依旧能够被清楚的窥见。

柳浮生必须承认,自己对那非常的感兴趣;但是商长殷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或者说完全没有要给柳浮生解惑的兴趣,只是提醒渡鸦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