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宫里已有一个镇守东宫的白皇后了,叶秋嬗不信白家还要送个女儿进宫,来个姑侄二人同侍一夫,唯一有的可能便是往邻国送去。

但转念一想,即便靳朝与羌国水火不容,但帝王姻亲不可小视,举国上下有资格去和亲的唯有曜珮公主。

而她又是靳帝唯一的胞妹,一直视其如掌上明珠一般。如今靳朝与羌国的关系僵化,随时可能大动干戈,若叶秋嬗是靳帝,她也必定不舍得将自己妹妹送过去。

不能送妹妹,那便只能临时封一个和亲公主了,若她没猜错,这个倒霉的公主应该会从白家嫡女中选出,而随后,靳帝必然会从其他地方补偿白家。

同样作为一个倒霉的棋子的叶秋嬗合上两份情报,确定熟记无误后才将之烧毁。

明年开春便是启程的日子,时间紧迫容不得她自怨自艾,趁着仅剩的一个多月,需得多学点防身和自保的本事才是,羌国之途陌生而遥远,谁又知道她那两支卫队能否保得住她呢,倒不如学着自救,还能安心许多。

因此,叶秋嬗照旧去枢密省应卯,她有心想学武,既能强健体魄,关键时刻还能自保。枢密省的同僚们倒是乐意传授,可奈何她自身体质柔弱,筋骨并不适合练武,刀枪斧锤通通举不过头顶,赤手空拳更是绵软无力,练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想放弃。

好在秦湘机灵,悄悄唤来了谢芝,谢芝在校场驻足瞧了半响,才上前建议道:“练暗器吧。”

没察觉到他在背后的叶秋嬗愣了愣,转过身问:“谢大人,我没有内力,如何练得了暗器?”

“有些暗器无需内力便可练就,你若想学,我便教你。”谢芝真诚道,虽然他近来公务很繁忙,但腾出一点时间来教她还是使得的。

况且叶秋嬗这两日神出鬼没地,每次他刚忙完手头的事出来寻她,却都恰巧晚了一步,本来想找她好好说说话,却总是没有机会。

今日搁置了公事,总算是搭上话了,可叶秋嬗不知怎么,头也不抬,只露出个乌发茂密的头顶对着他摆了摆手。

“我其实只是想强健体魄罢了,学什么都是一样的。谢大人公务繁忙,怎能因这些小事耽搁您呢……”叶秋嬗朝他拱了拱手婉拒道。

谢芝轻笑,竟然十分欢喜,低首用只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每逢年末朝廷里的事都能让人忙得焦头烂额,今年我师父又远在羌国,他的那一份我少不得要替他做了。这两日实在分身乏术,怎么?可是跟我怄气了?”

谢芝的揶揄让叶秋嬗一阵怔愣,他竟以为她是因他太忙在生他的气?可叶秋嬗分明是因为和亲的事在有意躲着他啊……

自那日出宫以后,叶秋嬗便想通透了,她此去尚且羌国不知是生是死,就算侥幸归朝也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前途未卜怎敢轻易许诺,与其让两人都陷入无谓的痛苦中,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熄了那儿女情长的心思,这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有益无害。

所以叶秋嬗这两日都有意在避开谢芝,但后者显然还未发觉,或者说是发觉了也装傻充愣不肯承认。

见她一直不做声,谢芝纳闷不已。又见她卷翘的睫毛如振翅的蝴蝶,看得他心痒难耐,想用指腹去触碰,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他怕又像上两次一样惹了她生气。

虽然她羞恼的模样也是另一番风情,但谢芝还是更希冀看她心甘情愿的样子。

谢芝这一番挣扎,自然被叶秋嬗尽收眼底,可她只能视而不见,不敢露出半分羞意。因为不远处的枢密省同僚正有意无意地朝这边张望,且暗处的两名天子心腹也在悄然注目……他们这厢的对话随时可能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叶秋嬗闭了闭眼,心想既然要断,便该躲得彻底点。于是朝谢芝拱了拱手道:“多谢谢大人好意,不过下官想习武只是临时起意,若劳累谢大人亲自传授,却是愧不敢当了。下官府中有些家事,想向谢大人告假一段时日,还请大人应允。”

这一声声‘下官’终于让谢芝笑意渐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蹙眉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末了环顾四周又补充道,“若是此处不便说,可另寻时间详谈。”

叶秋嬗凝视他一眼,缓缓摇头。

此事若能找人倾诉,她一早便与他说了,何须弄得两人互相误解。

他们对视良久,最后还是叶秋嬗先开口,却是向他道别。

“谢大人保重,下官这便告辞了。”

还未转身,谢芝便伸手想拉住她,叶秋嬗眼角留意到他的动作,也是下意识地往旁躲开。

谢芝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手就这么僵在半空,眸中的溢彩光芒也逐渐暗淡下去,阴晦不明。

叶秋嬗狠了狠心,看也未看,转身离去。

…………

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除夕之夜。

京城街市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欢聚团圆。

叶府也不例外,今年最为热闹,不光有远道而来的叶母和叶秋妙,连被遣到庄子去的肖氏也破例回了府。好几月不见,肖氏瘦了许多,保养得当的容貌已被艰苦的日子消耗,性子也格外沉闷。不过叶芳说的很清楚,让她回府不是因为被原谅了,而是想让叶祎盈姐弟过个团圆年。

一家人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只除了叶芳与叶秋嬗有些强颜欢笑。

吃过年夜饭,按传统,是该守岁的,不过外头烟花爆竹噼里啪啦地爆响,即便有心入睡的人也会被吵得睡不着觉。

叶卓尔孩童心性,早拉着祖母和两个阿姐出门去看烟花了,而何氏一向不喜欢这些热闹的,起身要回院子。惊奇的是,肖氏居然主动上前侍奉,丝毫不去瞧叶芳,也不同自己儿女出去赏烟花。

何氏惯常宠辱不惊,由着她服侍着走了。

叶秋嬗默默瞧着,打心底里是希望肖氏真的转性了,她真怕自己走后,继母又淡薄名利,叫肖氏趁机东山再起。

不过有了上次的事,肖氏最难过的一关应该是叶芳才对,思及此,叶秋嬗转头看向叶芳,后者也刚巧在看她。

两父女似乎自上回出宫以后,好似有了难言的默契,叶芳起身,叶秋嬗随后跟上。

“可要跟你母亲说出实情?”叶芳负手问道,声音几乎淹没在爆竹声中,但叶秋嬗还是听清楚了。

她摇头,“此事知道的人越少,牵连的人便越少。”

叶芳叹息,良久之后才又出声。

“你去了羌国之后,若是遇到危险,切记保命为先,能逃则逃……若是不能回来,逃到天涯海角也没关系,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叶芳背对着叶秋嬗,仰头走着,但微颤的双肩仍将他此时的心境暴露无遗。

叶秋嬗不由自主红了眼眶:“好,女儿知道了。爹您在京城也要保重,照顾好祖母和母亲,还有二妹,我是看不到她出嫁了,不过她的喜宴,您一定要操办的风风光光的。对了,上回跟您说了的,锦澜阁的生意交给秋妙来做吧,她有这个才能,您也刚好踢开这个包袱。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里瞧着呢……还有卓尔的学业,您……”

她絮叨了一大堆,话音落时叶芳已转过身来,微红的双目蓄着泪,尽是怜惜与痛心:“唉……我的女儿何其善良,临到头来全想着他人,你多为自己着想,想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叶秋嬗却是摇头苦笑。

火树银花、硕然绽放,一盏盏孔明灯或近或远地飞入云霄。

“秋嬗,你也去放个孔明灯罢。爹虽然向来不信此道,但神明自在人心,你如此良善,它必回报与你。”

这回叶秋嬗是真笑了,她向叶芳辞别,转头去了外院。此时叶秋妙姐弟正欢欢喜喜地放孔明灯,见她来了,都略带羞意地遮掩住自己灯上的字迹。

“怎么?妹妹们许的什么害臊的愿望,还不给姐姐看了?”叶秋嬗揶揄道。

茉香却抢先一步,拿了灯和笔,将她推进屋——“姑娘,愿望被他人瞧见便不灵验了。您还是自个儿放自个儿的吧。”

茉香将东西放下便出门去,弄得叶秋嬗失笑不已。

思虑半响,她才执起笔来,往灯面上写字。

先是“祈愿爹爹娘亲平安”占了一面,而后是“祈愿祖母、幼弟平安”占了一面;“祈愿妹妹们有个好姻缘”又占一面。四面的孔明灯只剩最后一面,她犹豫片刻,又写道:“祈愿自己平安顺遂”。

如此四面都占满了,叶秋嬗拿起来端详片刻,总觉得缺点什么,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忽地心头一动。

又蘸了墨,想找一个空白处,却发现自己写得太大,只好换了支小笔,在祈愿自己的那一面的边角上,虔心写上最后一个愿望——

“祈愿谢芝平安”

写完拿起来细瞧,又觉得写得太小,怕天上的神明注意不到,蘸了墨给它描了个边。

一边描,一边笑自己无聊,一边心里又希冀着:但愿羌国内乱谢家没有牵扯其中罢……

放飞孔明灯的时候,叶秋妙她们已经开始在园中吃着零嘴,赏烟花了。叶秋嬗放了灯过去,就听叶卓尔在院里的李树下大叫。

“祖母、阿姐,你们快看,有只孔明灯挂树上了!”

“哪里哪里?该不会是我们先前放的吧?”

有机灵的小厮迅速拿来了木梯,搭着上去将孔明灯取了下来。

“哎,这灯好奇怪,还画了画儿!”叶卓尔惊奇道。

叶家三姐妹都被他吸引过去,定睛一看,果真有画,映着微弱的烛光,却是一副白描图,勾勒了一颗杏树,画工传神,落叶飘然落下,其中有一片好似蝴蝶翩然飞舞,最终落到了一人的掌心里。

只画了手掌,并未画出全身,意境虽美,但寓意却不明了。

叶卓尔扣着脑袋,围着花灯转了一周,指着花灯背面惊喜道:“这儿写了字!”

三姐妹忙将花灯掉了个个儿,背面的字便呈现眼前。叶秋嬗赫然发觉是她最熟悉的那人的字迹,只有四个字

——秋叶平安。

不知为何,叶秋嬗竟鼻间一酸。

……

第二年,初春。

朝堂节后复职,叶芳被提拔为从三品三司省少卿,同月,叶家大小姐因染恶疾,被其祖母带去江南寻求神医。次月,白家有女白若虞知书达理、形貌端庄,特赐封为襄阳郡郡主,与羌国新王联姻,结两国之好。

第70章

位属西北的小城, 万物生长之际,风卷黄沙, 一路望去瞧不见半点花红柳绿。

此处常年地广人稀,土地干旱贫瘠产不出粮食, 年轻有力的早收拾家当离了去,只留下老弱病残的靠着耐旱植被还苟延残喘着。

烈日烘烤着荒山残壁,犹如置身于火炉之中, 一支足有三百余人的队伍声势浩荡向小城行来。

还未进城便被几十个瘦骨嶙峋, 肤色蜡黄的瘸腿老叟给拦下来。

“大胆刁民,竟敢拦住去路,你们可知吾等奉何人之命前来?”为首的士兵大喝道。

那群老叟可不管这些,哭喊着:“贵人们行行好, 赏俺们一点吃食罢……”因腿脚不便, 跪也跪不下去,横躺竖歪的都有,画面十分惊心。

然一路行来, 这一行贵人早已对拦路的乞儿见怪不怪了,十几个骑兵上前就是一顿驱赶。那群老叟终日食不果腹, 全无抵抗之力,吓得瑟瑟发抖之下,将怀兜里的物什抖落了一地。

“贵人们可要购买药材,这些都是俺们采的,全是百年一结的神药啊……”

定睛一看,果真是些旱地特产的药材, 不甚稀奇的苁蓉占多数,当然也真有个别罕见的良药。

士卒对此视而不见,正要再赶,便听一道低磁的雅声从身后传来。

“且慢!”

一着素色锦衣的少年从人群之中走出,身姿纤瘦但风姿如竹,风卷狂沙并未沾染他身,往上再看,却是戴了顶遮风帽,将脸部严密围住,只剩一双澈水无波的明眸。

光看眼睛像是个美貌的姑娘,但再观嗓音与身板却是个少年人无误了。

那群老弱病残见着他仿佛见着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拥而上,将自己怀里兜的药材全抖落出来。

少年看着满地的干药,吩咐道:“药材买下,换成粮食分给这些乡亲们吧。”

他在这支队伍里的身份好似是举足轻重的,那些士兵皆停下手来照做了。而后便听城门下一片喜极而泣,人多手快分了粮之后,终于让开一条去路,让这支队伍进城去。

长队启程,少年缓步回到队伍中心,在华贵的车辇前取下风帽,正是乔装改扮混入和亲队伍的叶秋嬗。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特地涂抹上叶秋妙特制的花汁,将肤色调成了麦色,眉形也换成了英气的剑眉。更兼她又有意模仿,举手投足之间活脱脱一个男子。如此一月下来,竟没有人质疑她的真身。

又或者说,碍于她的身份,他们不敢置喙。

叶秋嬗如今化名邱清,是和亲队伍中负责看管郡主嫁奁的使臣,她这身份虽没有官身,但论及财物却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个,所以方才才能慷慨散粮。

这和亲队伍人员复杂,光是使臣便有四个,除她之外另三人分别是白家嫡子、谢府三爷和朝中的羌国外使。

叶秋嬗一见这队伍便立即明白了靳帝的用心,将京城几大有威慑力的世家全搁在一个锅里炖,互不勾结又互相制约,届时若真有露出马脚的,另外两家必定结群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