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目睽睽之下,瑶清殿的小太监从彭洺怀里搜出个桐木人来,上头还写有淑妃的生辰八字。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彭公公哪怕生了一万张嘴巴也没法抵赖。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全然不顾彭洺惨白的脸色。一贯记仇的江槿月笑了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你竟敢在宫里行巫蛊,还妄想嫁祸娘娘?如此大逆不道,实在该杀。”

“杀了也算便宜他了,依我看,还是剐了吧。”沈长明笑着附和了一句。

江槿月垂眸思索片刻,慢悠悠道:“那场面太血腥了,不好看。不如还是绞了吧?”

二人就这么当着彭洺的面讨论起了他的死法来,就差没把各种刑罚都说上一遍了。

太监总管借搜宫之名妄图嫁祸德妃,此事非同小可,很快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就连日理万机的皇上也放下了朝政和折子,心急火燎地来了瑶清宫。

沈长明跟着皇上入殿去了,一众宫女留在殿外你看我、我看你,江槿月垂头打起了瞌睡,心道卧床不起的皇后娘娘若是听闻此事,病情又该加重了。

害人终害己,天道好轮回。

想起方才那一幕,几个小宫女后怕万分,个个都道幸亏二皇子殿下机敏,要是被彭洺蒙混过关,哪里还说得清?到时候只怕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彭洺这厮平日里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种狗东西!我呸!”莲儿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

“他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看,他是受人指使的呢!”璇玑语气轻蔑,意有所指。

众人心中都有了考量,一个个唉声叹气了起来。后宫之事当真复杂,明面上姐妹相称,背地里却要人性命。

几人吵吵嚷嚷个没完,素来话最多的冉语却始终一言不发。江槿月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小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我没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很奇怪的噩梦,没歇息好罢了。”冉语摆摆手道,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噩梦?”江槿月总觉得对方精神不振,看起来竟像是沉疴缠身。

“嗯,我记得梦里很黑,到处都是鬼。我一直在原地打转,后来司黎就来了。哦对了!我还梦到你了!我塞了一块令牌给你!”冉语转身拉着江槿月的手,心有余悸地讲述着她的怪梦,却没注意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

殿内,皇帝已听德妃将今日之事言明,他震惊之余,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静立在一旁的沈长明想了想,开口道:“彭公公是父皇的亲信,他今日敢嫁祸我母妃,来日是打算对父皇不利吗?背后指使他的人用心险恶,或许连淑妃娘娘之死,也是她所为。”

这几日宫中乌烟瘴气,闹鬼的传闻压都压不住,皇帝本就心力交瘁,又对皇后有所怀疑。此刻听沈长明这么一说,便蹙眉沉思了起来。

见他不吭声,仗着年纪小,沈长明又一本正经道:“假如今日真被他们得逞,若他日真相大白,岂非让世人耻笑?他们如此行事,置您的脸面于何地?又置您的江山社稷于何地?”

德妃闻言微怔,越听越觉得不妥,正要出声打断他的话,皇帝却一脸严肃地道了句:“你让他说。”

沈长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说道:“儿臣读书不多,也知前朝大局与后宫息息相关。此人费尽心思除去淑妃,今日又想害我母妃,只怕不止后宫争斗这般简单。”

“儿臣昨日见过国师,连他都没有察觉所谓蛊气。钦天监的监正、来路不明的道士,又是受了何人指使?若是放任他胡作非为,难保他将来不会祸乱朝纲。”沈长明说罢,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儿臣年岁尚小,胡言乱语几句,父皇不要怪罪。”

毕竟他现在只有五岁罢了,谁会和他计较呢?这还是沈长明入幻境后,第一次觉得当个孩子也不错,还是有诸多便利的。

听他一股脑儿地说完了这些,皇帝脸上非但没有愠色,还欣慰地哈哈笑道:“父皇果然没有看错你,长明日后定能为父皇分忧。你放心吧,父皇心中有数,自然不会把江山拱手于人。”

心中有数?沈长明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年来,自己这位父皇何曾做到“心中有数”?不过是有眼无珠,还自以为清醒罢了。

见母妃欲言又止,沈长明便知他们二人还有话要说,跪下行了个礼便起身告退了。这几日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倘若当年的他也能警觉一些,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些枉死之人?

这么多年来,每每从噩梦中醒来,他总是悔恨交加。他恨自己无用,也恨一切无法重来。

如今在这个离奇的幻境里,他终于试着改变了既定的结局。

可这始终只是个幻境罢了。往事早已成空,他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正暗自伤神,却听得身后传来了母妃的声音:“长明前些日子滑了一跤,还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抹眼泪呢。也不知是不是磕坏脑袋了,这些日子说起话来奇奇怪怪的。”

耳朵一贯很好使的沈长明:“……”

步至殿外,沈长明见江槿月与几个宫女站在一处。她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一见他来了,更是拉下脸转身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方才还出口成章的沈长明:“……”

入夜后,沈长明坐在书案前,江槿月被迫随侍在侧。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一个一声不吭地埋头研墨,另一个一边看书一边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午后,他曾虚心向母妃讨教过,若是惹人生气了要如何挽救。德妃娘娘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便笑着答道:“有什么就说什么,真诚即可。”

见江槿月这会儿心情尚可,沈长明在心里默念着“真诚”二字,字斟酌句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他是好声好气地说话,江槿月连头也懒得抬,淡淡道:“您是皇子,没必要纡尊降贵与我道歉,我可不配。”

他自知理亏,只好放下书赔笑道:“槿月,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可我只是……”

“闭嘴。”江槿月斜了他一眼,答得言简意赅,真是一个字都不愿意跟他多说。

已经一整天了,她真就还没消气。沈长明叹了口气,十分真诚地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生气吗?”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江槿月抬起头,越看他这副装无辜的样子越生气,索性把砚台一搁,抓起墨块往他脸上甩了甩。

被莫名其妙甩了一脸墨汁,沈长明愣了愣,抬手抹了把脸,望着掌心的墨痕,哭笑不得道:“你就是这么替我分忧的?”

分忧?江槿月对此不屑一顾,她现在宁肯去洗衣服、擦桌子,也不想费心和一头驴交流。

思来想去,念着那点儿患难之交的她终是叹了口气,认真道:“希望你以后不要替我做决定,也不要说什么护着我。哪怕你想报恩,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我可是天煞孤星,万一害你倒了大霉多不好。”

这一整天,戚正那两句恶毒的诅咒始终在她心中徘徊不去。

注定看着沈长明死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的命?她可从不信命。江槿月已有了决定,一旦顺利离开幻境,定要找缚梦问明前世之事。

若是缚梦不说,她就把他掰折了拿去烧炭,看它还敢不敢满口“天机不可泄露”。

“报恩?若只想报恩,我倒是能省心不少。”沈长明摇头笑了笑,目光灼灼地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我要守着你的,别说是倒霉了,就是要我再下一次地狱,我都甘之如饴。”

人家戚正都只是咒他死,他自己反倒张口就是下地狱,还真是完全不怕祸从口出。江槿月半晌没有作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可不会让你下地狱,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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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缚梦:你不要过来啊!

怀王殿下放狠话发展进程:砍了、乱棍打死、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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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五日

今儿一早, 瑶清宫里又出了桩新鲜事:从前天刚亮就在院中练剑的二皇子殿下,今日一反常态,他不练剑, 改下棋了。

石亭内,江槿月和沈长明神色平静地面对面坐着, 一人执黑, 一人执白,认认真真地对弈了起来。

“在幻境中急也无用, 不如下棋修身养性,权当打发时间吧。”沈长明如是说道。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只是两个人坐在这儿对弈了两局,江槿月愣是一局都没赢, 说出去也不知道脸往哪儿搁。

更糟糕的是, 人家已经让她三子了,这第三局还是毫无赢面。她捏着一枚黑子, 犹豫再三, 只觉得怎么下都不对,只好认命似的摇摇头,随便落下一子后便幽幽地盯着对方看。

难得看她吃瘪, 沈长明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边将棋子收回棋罐,一边笑道:“江姑娘,承让了。待我们离开,你可得信守承诺,日日都得戴着我送你的玉簪, 少一日都不行。”

不费吹灰之力就连赢三局,他心情自然好得很。那么大个人了, 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真是岂有此理。江槿月瞥了他一眼,将一枚黑子攥在手心,岔开了话题:“我听说皇后娘娘病得更重了?”

说起正事,沈长明很快收起笑意,“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真病也好,假病也罢,左右与我们无关。只是,明日中秋宴上没了她,也算清净。”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才后知后觉,明日就是中秋了。原是个好日子,可惜宫中乱象频生,谁还有心思过节?

至于皇后,她本就害怕淑妃来索命,这会儿又得担心彭公公受不住刑把她给供出去。可真是坏事成双、雪上加霜,只怕是饭都吃不下了,哪里还会去什么中秋宴呢?

彭洺这厮瞧着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只怕离招供不远了。想到这里,她垂下视线,又问道:“不知钦天监的人和那个造谣生事的道士要如何处置?”

“父皇自然不会轻饶他们。可惜那个道士早已闻风而逃,只好拿引荐他入宫的人开刀了。”沈长明笑眯眯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说起谁会向皇上引荐戚正,江槿月心有所感,抬头问道:“那个人该不会是……”

她话都没说完,沈长明就点点头,微微笑道:“对,就是江乘清。”

果真如此,他和戚正还真是一路货色,都不干人事。江槿月由衷地感慨道:“唉,我确实与江乘清命中相克,连在幻境里都能害他倒大霉。”

虽然她本无此意,最多算误打误撞,但想来江乘清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看来我把你接到王府,对江大人而言也是好事了?这就叫‘祸水东引’。”沈长明一本正经道,仿佛对这个词很满意。

“……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江槿月忍无可忍,起身朝外走去。

修身养性?和他说话都能气死人,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二人一路行至清鲤池畔,站在岸边俯首观鱼。秋风萧瑟,折花而落,惊得湖水荡漾。

江槿月静静望着池中涟漪,沈长明见她不吱声,便笑问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不如与我聊聊,我也好开解开解你。”

水面恢复平静,如一潭死水。江槿月叹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幻境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实际上却暗流涌动。我们是不是也会忘却过往,永远留在这里?”

“当然不会。”沈长明答得不假思索,想了想又笑着解释道,“书上说,这种幻境之所以是上好的囚笼,只因为魂魄会在重复的死亡中忘却自我。我们可不会死,谈何遗忘?”

“若只为禁锢魂魄,他大可以用符咒或是别的法器,又何必这样麻烦?”江槿月满脸疑惑。她这才发觉自己对鬼魂所知甚少,甚至还没一个不信鬼神的王爷了解得多。

望着她的眼眸,沈长明正色道:“唯有忘却生前事的鬼魂方能为人所用。这样的鬼往往嗜杀成性,对主人唯命是从。作为兵器,他们不该有一丝一毫杂念,也不必记得自己是谁。”

兵器?哪怕是冤魂厉鬼,曾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此行事当真缺德。江槿月作思索状,半晌才叹了口气。

见她又不作声了,沈长明正要宽慰她几句,就见她转过脸来奇怪道:“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这些的?改日能借我看看吗?”

“我不记得了。待我回去找找,好吗?”沈长明只好搪塞过去。见面前的姑娘脸上有几分遗憾,他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以她的脾气,若是知晓他一直对她有所隐瞒,还不知道会多生气。沈长明目光黯淡,随手将一块小石子抛进池中,摇了摇头。

江槿月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想了想又问道:“丞相他费尽心思豢养鬼怪,野心应当也不止于杀一个淑妃。他该不会想造反吧?”

一时间,她想起缚梦说过的话,倘若丞相手中真有成百上千的鬼魂,情况可就不妙了。也不知几个禁卫军加起来才能打过一只厉鬼?

她这话题转移得太快,沈长明愣了愣才哑然失笑道:“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如今他陈家如日中天,何须造反?再者,若太子继承大统,朝政大权不是尽归丞相之手吗?又何须造反?”

“太子殿下?凭他的才干,当皇帝?我看够呛。”江槿月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好好的太子,长了个脑子却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只知道拉帮结派、勾结党羽,实在不是明君的料子。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二弟怎么在这里?”

二弟?听到这个称呼,江槿月不由悚然,看来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她才嘀咕了一句,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二人齐齐地转过身,见身后站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得人模人样的。

十五年前,他应当还没被封为太子,只能称之为大皇子。江槿月一贯不待见他,只冲他福了福身,就低头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