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劝二嫂别急嘛,”他挑起眉峰笑一笑,一副风流俊态,“陶大人始终位低言微,成不了什么大事儿,我倒想到一个人。”

“谁?”

“童立行。他这一遭落马,想必心中业已恨不得将大哥碎尸万段了。”

茶盏轻置,楚含丹踅来一张旖旎艳绝的笑脸,“可三爷别忘了,这遭事儿是你们宋家一起办下的,他要恨,头一个恨老爷,老爷要是出什么事儿,宋府还能好?”

他将一个臂肘搁到案上,眼中带着几分嘲弄,暧昧地笑起来,“宋家好不好,与我无干,只要我能好就成。我看二嫂,是担心二哥吧?”

“我担心他?”楚含丹身子一振,髻侧的珍珠流苏微细的晃起来,像是急于拉扯来盖住什么,“他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只要这宋府里不亏待我就成。说起这个,还要谢谢三爷,我父亲已经走马上任了,昨儿启的程,叫我谢过三爷,待他日后迁任回京,再亲谢三爷。”

言讫牵裙起身,就要告辞。宋知远目及她一片桃红的石榴裙盈盈摆柳,婀娜身姿,回来时被夜风刮下去些许的一股热流又蜂拥蹿起,支使他猛地冲到帘下,将人一把攥住。

楚含丹大惊一跳,一个荏弱的身子缩起靠到楠木圆柱上,惊雀一样上仰着他,“三爷这是做什么?”

一线秋风绕帘下,烛火颤颤抖动,晕开的光影里,即见两个身子紧紧贴在一处,宋知远硬朗的胸膛就这样触及一团软绵绵带着温香的云端,对一个由稚嫩少年初初长成的男人来说,即便没有爱,单是一种本能就足以烧死他一切的理智,何况他的理智早随婉儿的尸骨被埋在了遥遥他方。

在他紧密的呼吸中,楚含丹意识见危险,横挣两下,却发现早被他高大的一个身躯罩住,无处可逃。她两个眼徒劳地圆瞪上去,企图用虚构的威严震慑住他,“你、你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了。”

帷幔轻柔地舞动在他们身侧,像一个招手的温床。他笑了,将下半截贴得更近,“二嫂,你敢喊吗?大半夜的,你到我这里来,喊来人见了,你有几张嘴说得清?”

温雾袅绕于腮边,腹上还有触及一个疙瘩,像一万根轻软的羽毛瘙过了楚含丹的心甸。不知是臣服在他的恐吓下、还是臣服在这种久违的蚀骨的酥麻,她没有喊,只撑着无力的尊严将他狠狠睇住,“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贴近了脸,勾着唇笑一笑,吻住了她的嘴,他将一只坚硬的手卷入她花锦绮缎的壳,递出去一个答案。摇摆的风烛随着楚含丹渐软的唇平息下来,她听见寂静太久的土地再一次迸出山火,使她顺服在滚烫的石岩流动中。

同样的心潮澎湃,涌动在千凤居的正廊下。自那次童釉瞳的相抿一笑后,她与宋知濯就算得恩怨尽弃。

往日的笑颜又在她娇嫩的面上重聚,如三春良景,时刻洋溢着暖风和煦。现见她罩一件簇金团粉缎裙,脚上的珍珠绣锦鞋一探一探跺到门口,由一个才进来的小丫鬟手里捧过一晚汤药。

这厢一旋裙,就小心捧到了榻案上,刚一搁下,两只手便去捏着两个耳垂,将下头的月石坠珥晃得憨态可爱,两个春水出情的眼波更是可爱。

她俏皮地捉裙蹦到榻上,一只腿曲入裙中,一只在下头坠着摇晃,将药碗推送过去,“知濯哥哥,快喝药啦。”

对岸,宋知濯歪着胳膊撑在榻上,由手上一本《太史公》中抬起头来,倚正了身子端起药一口饮尽,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一把嘴,斜眼一笑,“我这一伤,你倒是学会伺候人了,这些事儿就让丫鬟们做吧,不必你费心。”

榻侧高案上所盛一捧白海棠,玉露晶莹闪过她的眼,里头淤着一抹羞涩,“我从前也太小性儿了一些,比不上周姨娘,我也得学学嘛,学着像她一样温柔似水,不给知濯哥哥添心烦。”

搁下书,宋知濯的眼睑即沉一沉,有些心不在焉,脑中想起诸多芜杂乱事,那本弹劾自个儿的周章、陶校尉、以及他背后的主使,千丝万缕汇成了天子看似祥和慈目的笑脸,又千回百转绕成了明珠一张明媚动人的鹅蛋脸。

他扭转头对上另一张天真幼脸,散漫地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好,你做好你自个儿就成。”

她似懂非懂,闪着卷翘的睫畔,捂不通透,便将谈锋一转,“知濯哥哥,你背上还疼吗?我瞧着已经不流血了,有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再上半月的药,估摸着就都能好了。”

粉壁上流淌着一个光点,是宋知濯簪的白玉笄,随着他的起身,光斑猛地一跳,掠到了高梁,“没事儿,一点儿小伤而已。我先走了,晚饭你自用吧。”

他自撩衣而去,廊下玉翡长窥着他的背影一瞬,错门进来。转眼就落到了榻侧,冲童釉瞳招招手,两个脸凑在一处,“我问你,爷从周晚棠那里又睡到咱们这里,已经这些日了,可有没有、有没有碰过你?”

一团云霞浮碧空,童釉瞳的脸霎时红粉团簇,将身子正回去,撅起双唇嗔她一眼,“玉翡姐,你胡说什么呀?怎么什么话儿你都问的……。”

“我不问?我不问谁替你操这些心啊?”玉翡亦坐直了身子,窥她羞赧难当,便挥退了室内的丫鬟,一截山茶花纹的苍色罗袖落在案上,“你照实同我说,到底有没有?”

只见她红馥馥的一张脸垂下,将头慢摇一摇,玉翡登时蹙额,伏过身去,“你也该使些手段才是,哪能就这么干耗着?那边院儿那贱人横竖是生不了孩子,你还该抢在周晚棠前头,为宋家生个嫡长孙才是,日后国公爷的爵位还不是落在你的肚子里头?再则,只要你肚子里怀着个孩子,爷日夜保管都在你这里!”

“日夜厮磨”的诱惑显然才是至关紧要的,闻及此,童釉瞳慢慢将脸别过来,几番欲言又止,嗫喏轻问,“使什么手段啊?”

那玉翡紧着附耳过去,嘀咕一阵,只见她眼波低垂,面似飞霞,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更如那春花妍丽。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心潮澎湃,起码明珠的心在生辰一夜,已随无穷的烟火不知着落到了何处,尽管她没告诉任何人,但秋风也知、落红亦明。

眼下□□伤聚散,满庭春未归。深秋的凉意透过薄衾,裹紧了孱弱的身躯,屋内架了炭盆,仍旧驱不散一种渗入肌骨的凉意。

秋阳高悬,风一过,卷来浓郁的桂香,绕帘而出,只见书案上原先高叠长垒的公文少了许多,像枝头的木芙蓉片片零落,余得枯槁天涯独自短。而长的,是明珠抄写的一卷经文,一张纸坠悬在案侧,被风簌簌掸响。她将经文收归起来,楔在身后的一排高高的书架上,似就填满了自己空寂的心。

窗外欻然不知是谁喊了一身“爷回来了”,令明珠心上一抖,旋裙踅出了台屏。果然见宋知濯一个挺括的身影嵌在门框。

不过时隔几日,几如隔了前世今生,彼此俱有些奇异的生疏。对视一刻之后,宋知濯先蹒步而入,顿一瞬,执起她的手牵到榻上,“小尼姑,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怎么也不见你笑一笑?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

下午昏沉的阳光矗立满院,明珠远眺花间,瞧见一只雀鸟跳在枝头,她恍然一笑,将眼别过来,手就搁在他的手心。

相缠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宋知濯盯着那一对手,不敢将眼抬起,“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火。……怕你还在生气,我也就一直不敢回来。今儿可是壮着胆子来的,你笑一笑,就当是宽恕我了,好吗?”

恰时侍双侍婵二人奉茶上来,又退下去,明珠的眼追望她们一瞬,将一张脸垂下去,“说起来,我脾气也大、也有不好,不该同你吵的。”

稍默一刻,宋知濯挪到这一面,挨着她坐下,歪下脑袋去窥她低垂的脸,贴过去往她腮上吻一下,“你是再温柔没有了,都是我的错儿。呵,你瞧,我们又在这里对陪不是,倒没意思,下回,不再吵了好吗?”

明珠亦将头歪对过来,高髻滴翠,弯眼一笑,两个手一下就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将她搂住,静静对望一瞬,舌与舌就缠到一处,好像那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不去”就如丝线由唇间滑了过去。

当碎光照影,落到窗扉上的棂心格时,明珠由餍足的甜梦中睡醒,一侧身就对上宋知濯澄明的一双眼,羞得她翻个身猛地掣了墨绿的锦被将自己满头罩住,瓮声翁气地嗓音由被中传出,“你盯着我做什么,大早上的要吓死人。”

床架一晃,宋知濯翻身过来,扯露出她一双半弯的眉眼,“连着好几日没见你,我还不趁势瞧个够?”当明珠全露出整张脸时,他如鱼沉水一般沉没下去,在她樱桃一点红的软唇上吻一吻,“小尼姑,我真是想你,你却不怎么想我,就我在千凤居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打发个丫鬟过去问问我?”

明珠睫毛一卷,露出截大眼白,“你还要我问你呀?哼,真是有意思了。管它什么千凤居万鸟巢的,还不都是你家的地界儿?在你自个儿家里头,你还会受委屈不成?你在那里,你那两个美娇娘不定怎么哄着你呢,不跟我似的,就爱和你吵个架,只怕好吃好喝款待着你,生怕你皱一下眉头,你陷在那里还乐不思蜀呢。”

“嗳嗳嗳,这话儿就别再提了嘛,你是想叫我无地自容惭愧而死是吧?”他将她鼻尖捏住摇一个圈儿,满脸的委屈,“什么乐不思蜀?你说话真是不讲良心,我可是连他们一个手都没碰过,全攒着给你交差。”

“呸、不要脸!”明珠朝霞彩露的一张脸就要被子底下藏,由被他攥住,只好以怒掩羞,瞪圆了眼,“你哄谁?你少拿我当傻子啊!”

帐香萦纡,裹着宋知濯玄色的寝衣,一个高高的马尾一荡,他便可恶地将身子贴过去,笑得一脸晦涩,“你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我是不是哄你,这一晚上你还不知?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不过是借她们的床铺睡几夜罢了。”

明珠立时将两个手捂住脸,由指缝中瞧他,还将被里的腿抬起踹他一脚,“你不要脸!”

“哎呀!”宋知濯被踹翻在床,一张星明月朗的脸拧作一团,将背部小心挪动几下,“折腾一夜,你力气怎么还这样大?嘶……,我的老天,痛死我了。”

被子一掀,明珠爬坐起来,裙下一只嫩脚还伸出来往他腰上踢一踢,“你别装,我可有准头,就只喘你肚子上而已。嗳、你别做出这副样子,宋知濯、嗳,真踹疼了啊?”

见他拧紧了眉,她即扯了他的斜襟往胸膛瞧一瞧,未见什么,便要翻他的背,谁知他惊得连喊几句,“别动别动、先别动。”

床架子慢着吱嘎吱嘎几声儿,明珠就瞧见他一片血糊糊的背脊,好似一片宽广的血海。揪着十二分心掀了衣裳一看,伤痕满布,血痂纵横,好几处正汩汩涌着血,她的眼泪也随之汩汩涌出,哭腔欲碎,“怎么回事儿?在哪里受的伤?”

如月丝柔的温暾照见他挪过来的笑脸,小心爬起来,横臂将她揽入怀,手掌轻抚着她背上的一片青丝,“犯了点儿小错,挨了圣上几棍子,就是你生辰那天,我想着没得给你添伤心,就没回。你瞧,我猜得没错不是,你见了必定是要哭的,好了好了,都快好全了,没事儿了啊,不哭了,真没事儿,我方才是装了样子哄你的,一点儿都不疼……。”

她仍旧是哭,也不敢去碰他的背,由怀中撑起来,横着手背将涕泗一抹,趿着绣鞋就下了床,不时几个丫鬟风卷宝裙地跟进来,端来一堆药罐儿棉布的将宋知濯好一顿缠裹,再换上一身朝服。

明珠围着台屏打转,顶着一双髹红的泪眼狐疑地将他睇住,“我怎么瞧着,你那背上还有些旧伤,几时落下的,我头先怎么没发现?”

“噢,”宋知濯转过身,将官帽罩上,捧着她的下巴印上一吻,“没什么,就是操练时不留心伤着的。我去了,若是卯时还没回来,你就自个儿吃晚饭啊。”

秋风无度,卷带走他的背影,明珠立于长亭下,站在落红樱魂之间,目送他一片衣摆萦门而去,面上仍滞留着些许明媚的笑意。

113. 夜离  长夜奔忙

二丈长的髹黑榆木长案后头, 宋知濯半寐着眼,手中把玩着一个玉佛手,通身满翠, 骨节明朗。案下一丈远处, 跪着的一须髯三寸的中年男子, 其人平背伏地,两袖铺于细墁青砖上, 看似镇静自若,实则袖中的手已有些微发颤。

午后的阳光由四面八方的槛窗踅入厅堂,照着宋知濯身后高悬的“勇长”二字, 其下角印着朱红篆体一“穆”字, 罩着他一个几分斜倚的身姿。

静默半晌, 直至一只红眉朱雀扑腾着落到窗上,“唧唧”两声儿,似才将他唤醒,笑睨着堂下所伏之人,“真是不好意思啊陶校尉, 快请起快请起, 昨儿睡得晚些,竟然打起瞌睡来, 还望陶校尉不要跟我一个年轻后生计较。”

堂下人撑膝而起, 趔趄两下, 又忙正身拱手, “将军日夜操劳、焚膏继晷, 无一不是为边陲之安定、国家之清明。陶连不过多跪一会儿,实在难当将军谦辞,不敢不敢!”

想起昨夜那“焚膏继晷”, 宋知濯不住一笑,挥了红袖指他入座,“我听执帚说起,前不久尊夫人送了她一个药方并一个药引子,说是能治妇人不孕之症,执帚还说,要我见了大人替她一定谢过,我倒是给忙忘了。”他款步踅出案来,望一望窗外秋色,“今儿倒要好好谢谢大人,难为大人替我家里这一点子小事儿挂心。”

骤一听“执帚”,陶连只当是那童家千金,后闻始末,再听他重音咬字的“小事儿”,揣测他所指“龙画”一事,登时便战战兢兢拔站起来,“下官实不敢当,都是拙荆愚笨,听闻此事后,便一股热脑子就去惊动了夫人,望将军恕罪!”眼一转,他忙笑起来,“依下官蠢见,尊夫人福寿永长,怎会有什么不孕之症?必定是那些外人以讹传讹,胡说罢了!拙荆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道理,便轻信了此等谣言,下官业已训诫过她,望将军宽恕!”

一席话儿说得浮汗霪雨,正要抬袖横揩一把,却见宋知濯旋过身来,便忙将手撇下。

也就眨一眨眼,宋知濯已敛去了不少寒光,吭着嗓子一笑,“嗳,夫人也是好意,我又何尝说了什么?不过是多谢大人费心而已,倒不要训斥她。”

他蹒到案前,摸了一个灰封的帖子递上去,“大人如此替我劳心,我自然也该心系大人。大人瞧瞧,近日熙州边境有西夏兵挑衅,我朝天威不容侵犯,我便向圣上请旨,要大人领兵十万去平定边陲,圣上业已批准。陶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立功的好机会,你若得胜,你所求都虞侯之位,我自然就能名正言顺给你,也不叫他人议论,你看如何啊?”

那陶连平日里只做操练,并未有过实战,大喜之余,难免心惊,“将军赐我此机,下官感激不过,只是下官……,下官、下官怕出兵不力,引圣上震怒,不说下官不力,反倒还牵连将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宋知濯缓缓点着头,跺步入案,“陶大人能知自身,可见其明。你放心,这事儿我已有安排,黄明苑与付颂会随你一同赴熙州,他们有作战经验,既能辅你,亦你成你。可,他二人到底年轻,性子难免张扬些,望大人在边关好身管束,别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闻听一番,陶连喜不自胜地撩了衣摆跪伏在地,“下官谢将军提携!”

日暾渐落,这一间敞厅来往不绝。陶连才去,后黄明苑便手持一贴入内,呈与宋知濯,“这是此次所赴熙州将士名单,请将军查验。”

宋知濯的笑脸带着一分轻松,就近指一张折背椅令他入座,“说了多少回,你我二人不必老是‘将军下官’的,你我是并肩而战的兄弟,我不过是侥幸才略居高位。”

他翻开手上的帖子,静看一瞬,就势提笔署名,递回予他,“此次与西夏交兵,万不要伤了边关百姓,再有兵胜后,将熙州可开垦的荒地组织地方官员丈量出来,上报朝堂。哦,这是国公爷的意思,要开荒引渠,增加农田,那些地方官所报田亩一堆虚帐,就等着朝廷拨款,可朝廷也没有多少富余,反叫他们贪了去。国公爷信不过,想叫你们趁此次出兵,统筹个准确的数量出来,朝廷好拨款的。”

“将军就这么笃定我们会赢?反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明苑兄不必自谦,”宋知濯将笔挂至黑檀架,几支笔速速碰撞起来,将他的笑脸来回扫量,“若无胜算,我也不叫陶连那匹夫跟着去了,没得叫他耽误了军情。”

黄明苑正端起茶盏,闻言又搁下,“陶连这个小人,才匿名弹劾了将军,怎么将军还要让他领这个功?”

“呵,我就知道你与付颂憋着想问这个呢。叫他做主帅,正是因为他贪功,一门心思就想着往上爬。他年长你二人不少,偏你二人官位又高于他,军权亦大过他,他又一向瞧不惯咱们这些年轻的将官,心里憋着不少气。如今好容易能压你二人一头,少不得妄自尊大,若你二人引他急功近利、险铸大祸,再力挽狂澜,定下大局,待他回京,少不得要被圣上问罪。”

“那他身后之人……?”

“先搁着吧,哼,少不得还是我那位老岳丈之功。”他靠向身后拓祥云的扶手椅,带着一丝困倦与疲惫,“如今童立行虽被降职贬官,却还是一品太傅,又成了太子的先生,其中少不得是圣上的斡旋之意,即给朝臣百姓一个交代,又让我父亲为之赴命操劳,还能给他另找一位靠山来克制我,故而,我这位老岳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黄明苑两个肩轻轻耷下,扣紧了一份怃然,“这么说,你这统领天下兵马的殿前司指挥使也不好干啊,既要卖命,又要被人猜忌。”

“君王枕畔,哪能容他人酣睡?圣上既要用我,也不得不疑我,很多事就是这样复杂,我们做臣下的,永远都要在这两端寻一个平衡。”

一叹即雨,兵将繁杂的庭院摇摆起秋雨如霜,疏密还稀,点点坠落下半月光景。

恍有一阵秋风,刮得一座院残粉满地,长廊叠榭,永不缺颜色,开着各色秋菊、金茶、牵牛、合欢、木芙蓉,高低错落,参差有致,飞花迷雨,淅淅沥沥似坠落人世的一场锦绣繁华。

岔道上,纷呈行过桃李芬芳的少女们,手上提着繁类食盒,鸟笼的、八角的、象牙的,摸一摸盒壁,幸而尚且温热,再各自奔忙。“扑啦”几声,廊下的几面黄绸伞随花凋敝。搁伞的功夫,一人不住怨天,“这都一茬接一茬的连下了大半月的雨了,老天就跟被谁捅漏了似的!”

“头先一个夏天热成那个样子,一季也没下过两场雨,合该是憋到秋天来下了。”

“且先别抱怨,下这么久的雨,没入冬呢也跟入了冬似的冷,今年冬天还不知怎么个冷法呢,那时才有你抱怨的。”

各人跺跺绣鞋上的泥水,细细回望一眼万里缥缈的雨帘,带着满腹牢骚撅了嘴提着食盒踅入门内。

将饭摆好,侍双踱步到榻前,瞧见象鼻耳的炭盆上头,明珠正与针线做战,霜白绢子上的“平安”二字绣得东倒西歪,倒像是爬过了几条金虫。侍双障袂一笑,灰扑扑的天色中就开出一朵金线莲,点缀了满室的潮暗。

她哈下腰低语,嗓音揉进半月的润色,“奶奶快用饭吧,天气冷可经不住搁。”

明珠鬓上的金茶一仰起,即见侍双憋不住的笑意,登时两个肩一耷,泄一缕气,“你是不是笑我绣得不好?我也晓得我绣得不好啊,就是学不会嘛,明明瞅着那地方下的针,线一拉出来,又是这副鬼样子!”

案侧伫立一个一尺高的鎏金莲台镂空铜炉,里头已换上瑞金脑,散着恬静怡然的香气。窗外微雨,蕴凉生寒。“啪啪”坠出水花,像细密的鼓点与编钟,击打出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永恒。哒哒就趴在廊沿上,厚重的皮毛倒是不惧冷,听见有人说话儿,就将一只耳朵竖起,很快又耷拉下去,慵沉沉的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一种浄泚的祥宁萦绕在堂,使得侍双绽放出一更加绚烂的笑颜,“奶奶学不会就不要学了呀,做什么跟自个儿较劲?这家里,还没有人用这些来诟病奶奶。”

另一侧,青莲牵裙迤然落到饭桌上,回首见明珠亦捉裙过来,先替她盛一碗奶房玉蕊羹,“还不是昨儿那周晚棠遣人送来个亲手打的玉穗子,她眼见了,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才又拈起针线来。你说的这话儿不错,她可不就是跟自己较劲儿呢?要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她周晚棠针线好、玉穗子打得也好,怎么也不见爷戴呢?”

明珠俏皮吐一截粉舌,回首叫身侧侍双侍婵二人,“你们也坐下一道吃吧,横竖宋知濯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也吃不下,大家坐在一处吃也香些。”

如此,四女围坐,嬉笑言谈间远见明丰撑伞而来,手中也提着个食盒,进来便行礼,“奶奶正吃着呢,爷在水天楼摆席请了几位即要出征熙州的将军,要晚些回,叫奶奶先睡。水天楼新出了个水晶粉皮儿的角子,是新鲜大虾仁儿做的馅儿,也是普通,只是这皮儿跟酥烙似的爽滑,爷叫带回来给奶奶尝尝。”

说话儿端出个碟子,果然见粉嫩剔透的十来个角子,明珠喜滋滋咬一个,眉眼就似月牙弯起。又捡一个八角勾枝连纹大瓷碗,将各色菜品盛出一些,并一双象牙箸端给明丰,“你在外头跟着,又赶回来给我送东西,想必还没吃饭,你就在那榻上将就吃些吧。”

推辞不过,明丰只好连谢了端碗到榻上去。明珠一厢与丫鬟吃饭,一厢与他闲问,“他在水天楼摆席,自然少不得为将军们叫局子,你可有见到沁心姐姐啊?”

“见到了,”明安停了碗回话,“还是小付将军下的帖子请来的。沁心姑娘还问奶奶好,说是十二月初八是她生辰,要在外头宴请奶奶吃席。”

“那好,还该我请她才是,回头你替我送个帖子给她,我也去替她摆个台面。”

青莲一听,落下筷子横嗔一眼,“要死了,你一个女人家替她摆什么台?传出去不得被人笑话儿死啊!”

“那有什么啦?”明珠眼皮一翻,俏生生地挺直腰,“我借了宋知濯的名儿去替她摆嘛,下帖子给妈妈也暑宋知濯的名字,还怕什么?况且我名声还好啊?外头那些人不过是想着巴结宋知濯才成天把我吹上了天,我心里有数,背地里不知把我在明雅坊做工那段日子编排出了多少艳情故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