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日神死去,梦神出世。

神真的不应该爱上什么普通人。

风浪退去,黑暗退去,海面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像是在阴沟里待得腻烦了的老鼠,探头探脑地从紧闭的房屋里走了出来,抬起头看的时候只有天光万顷。

章敦找到沈略时,她正靠着栏杆看向海面,远处依旧是无边际的海水,你难以猜测再远处有什么,除非你驱使着航船向前,否则那里将永远是处.女地,永远是不可知。

“卡文迪许……”章敦感知了身边过于平和的气氛,但是从中也嗅到了一种惨淡来。

沈略摇了摇头,但是没有说话。

章敦微微皱眉:“那么波赛顿呢?”

他终于是呼唤了他的名字,沈略听到这个名字从第三人的口中说出,终于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违和。

沈略轻声道:“他离开了。”

章敦的脸上有些困惑,也确实应该困惑,照理来说,既然波赛顿已经找来了,就不可能让沈略继续留在这里。

他直觉觉得沈略与他之间出现了什么罅隙,然而他并不能说明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而沈略则是一副疲惫过分的模样,她微微垂着眉眼,很显然,并不打算回答章敦的什么问题。

你感受过失去一切的痛苦吗?

你感受过旁观的有心无力吗?

他走啦,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峄乩绰穑可蚵跃谷灰桓挪恢,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擦干了她眼角的泪水,然后并不出言辩解地离开了。甚至连一句道别也没有,沈略终于体会到了一切复杂感情的交织,她心里有怨恨和恐惧,却照旧留恋不舍,这种情绪终于在波赛顿远远地看着她,用着最平淡的口气对她说话时达到了顶峰。

那言辞间几乎有了些疏远:“我要走了。”

这算是一句道别吗?

这是沈略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从来孤独,但她的孤独并不春纯粹,她总是知道她的身后会站着波塞顿。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广阔的海洋可以去,而那方寸的玻璃缸就是他的海洋。

沈略承认她杀死了她的父亲。

对于这一项罪她无所怨言被审判,然而就像她的存在永远都被众人沈略一样,她父亲死后,竟然也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她浑浑噩噩地生活了下去,在漫长的海岸线边上徘徊,始终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学校,骄阳把她的嘴唇照射得皲裂,皮肤发红,但她只是无知无觉地站着。

她知道这边海水与洋流的动向,等待着父亲的尸体被海水冲上岸来,然而她没能等到,她只看着那艘帆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胆寒。

唯独没有愧疚。

她终于记起了她有一个家,一个阴森森、没什么温度的家,一个阴森森没什么温度的地下室。

想起了地下室里的波塞顿,终于有了生命一般地迅速从沙地上站起,金色的沙粒从她的衣角滑落,夕阳终于照射到了她的脸上,染红了她的发旋和瞳仁。

她终于起死回生,想着的终于不是什么飘渺于天地,游离于生死的东西,感受到了口舌唇齿之间的干渴,饥肠辘辘的无力——心情轻松地只是想去吃一顿晚饭。

还有波塞顿,还有波塞顿。

她迈着酸痛的腿,一步一步攀上了岩石,往她家的那个方向跑去,时间晚了,公交车已经走光了,她浑身上下更是一块钱也没有,于是只是拖着她疲惫的身躯往前走着。因为正好同夕阳的方向相对,像是背光逃离。

她回到家里,却没有地下室的钥匙,只能跑去撬开她父亲房间的门。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素白的帘子就像是招魂的帷帆,又或者是什么苍白沉重的幽魂,被晚风吹得鼓胀。

这个地方少有生气,但是处处透露出她父亲生活过的痕迹,椅背上甚至挂着一件他不久之前穿过的外衣。

她活了过来,

她有些急切地从柜子里翻出了钥匙,剩下的空间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本日记本。沈略的眼神轻快地飘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急切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惶恐,还是因为地下室不知死活的波塞顿。

或者两项都有,但是沈略抗拒着前一点事实,她飞快地冲出了房间,甚至还记得把门锁死。

她将钥匙正好地插进锁孔,准确无比,手上再没有半点战栗,已经全然没有了她在她父亲房间里的失措,好像一从那个房间走出来,沈略便脱胎换骨。

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没有什么普通人会在杀掉自己的亲人之后心安理得的。

但她此时终于像是被安慰了一般,她注视着那扇门的时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来自黑暗的目光,那目光柔软,似乎能够抚平一切创伤。

然而疤总是在。

她伸出细瘦的手臂,难以看出那双手中的力量能够掀开那块过于沉重的铁板。

她孩童时候也曾这样艰难地掀开这扇门,打开另一个童话一般瑰丽的世界。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波塞顿时的样子,他似乎是睡着,等着什么人把他吻醒。

沈略靠近那潭死水,和死水中的那条有着红色尾巴的人鱼。他的双眼紧闭着,像是睡着了,于是沈略就有些放肆地打量他,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好奇。

他睁开了眼,她看见了

他看见了什么?

金色的瞳仁似乎是跨越了百年的尘芒,掀开了尘封的故事。是的,他的眼中大约是有故事的,否则少年的沈略为什么会挪不开眼睛呢?

好像一眼就能够看穿沈略心中所有的事情。

沈略沉默着同他对视,他的目光这样的冷,而沈略只是走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那仿佛是一件艺术品的人鱼,轻声询问:“你有名字吗?”

人鱼沉默着看她,这样的气氛就像是童话中的小主角遇到了什么精怪,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刻,一个粗暴而又吵嚷的声音打破了地下室片隅宁静。

“你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人鱼的目光还未彻底适应那地下室入口被打开时过亮的光线,那是同地下室中会点亮的白亮的灯光不同,那应该是一种名为阳光的东西。那是一种深藏在他记忆中的温暖,是热带海洋被烘烤得发烫的时候包裹住他皮肤的感觉。

而沈略刚才在他眼中看见的所有故事,都不过是他刚刚醒来的迷茫——那里并没有什么全世界,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未曾开拓的野地,当然野地也有它自己的美丽,你抬头看那无垠的天时,不会有更多的东西遮挡住你看星光。

他听到了喧闹的声音,终于彻底将他从梦乡中惊醒。

少女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闪烁,有些惶惑地开向自己的身后,高大的男人的影子落在了冗长的台阶上,那是一块永远散不开的黑暗,那像一片浓重的雾,沉沉地压在了沈略的后背上。

他从来没有打过沈略 ,冲她怒吼也只是偶尔的事情。他大部分时间里只是用他那双同沈略有些相似的眼睛,过黑的瞳孔中透出一丝丝冷峻来。

他严苛而又冷漠,沉默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沈略也沉默着站起了身,她动作轻快地窜过她父亲的身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第56章 我爱我本质的幽暗时分(2)

“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他?”忽然有一个声音如是问道, 沈略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 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

她在脑中短暂的断片之后忽终于想起了谁是这个声音的主人。白人鱼那张狰狞的笑脸像是随着这个声音一快,浮现在了沈略的眼前。

沈略冷下脸来:“放我出去。”

此时的她清醒异常, 知晓自己已经又一次中招, 被困到了白人鱼的梦中。

可这又与之前不同, 不同于之前那种混乱不堪, 每幅画都透着森然的记忆回廊, 这个梦是清晰无比, 哪地下室的阴冷,父亲眼中的冷淡,以及波塞顿看到她的第一眼, 都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世界上最卓绝的工匠也只能模仿,而不能创造出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为什么要赶走我?我想此时的你大概心中有很多的困惑——我也曾被成为陆地上最博学的生灵, 你的任何疑问都能在我这里得到解答。”

这样的白人鱼同过去的那个白人鱼一点也不一样。沈略所见过的白人鱼是暴烈无比的,她永远地尖叫着怒吼着, 似乎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死光。而现在, 假若是在打电话, 那么沈略仅仅是听着这个声音与说话的语调,便觉得对面那个人冷静自持。

沈略嘲讽似的笑了起来:“你刚才说, 你能解答我的任何问题。”

白人鱼回答:“当然。”

沈略说:“可是你甚至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杀死我的父亲。”

白人鱼那边似乎在微笑,这是很奇怪的的一件事情了, 沈略能从她的言辞中听出她的不急不缓和微笑来:“确实是的,这一点我无法辩驳。我精通天文地理,文学或者科学, 我都能告诉你一个准确的答案,然而总有一件事情是我所困惑的——人性?是有这么一种东西存在吗?”

沈略没有什么兴趣听她谈论起什么哲学,更不想同她聊。

“是它叫你们做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些我始终不明白的事情。”

沈略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地询问道:“比如?”

白人鱼笑了笑:“比如?比如那孩子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名字呢?”

沈略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有些过于仓促地问道:“卡文迪许现在在哪里?”

白人鱼恍然大悟似的答道,那言辞中藏了一些少女式的惊喜:“卡文迪许?这是他的名字吗?”

“他和我在一起,他很安全。”她如是信誓旦旦地保证。然而漫无边际的海洋里,能够碾碎大多数陆地生物的海水中,又有什么生还的可能呢?

沈略却仍旧抱着那伤人伤己一般的心态缓缓问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句话问出口,她其实已经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回答。但她已经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待一个回答——也许她也有一个她的灯塔?

白人鱼沉默了几秒,终于讥讽一般地开口笑道:“你们都活着或死去,又有什么不同呢?”波塞顿也说过这样的话。

沈略只是继续问:“他呢?”

白人鱼状若无辜地回答了沈略发话:“我回答过你了,他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并且他将永远和我在一起。”

她话音落下之后是短暂的静谧,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跳出来给她这么一下,也许是一个怪物,也许仅仅是白人鱼的一句话。

沈略转动了已经有些发酸的肩膀,也一并感受到了背后的冷汗,冷汗浸湿了薄衬衫,让她忽然感觉到了冷:“你杀了他……你吃了他。”

肯定句,不用再做什么疑问。

白人鱼像是在笑着回答:“是啊是啊。”

“他就在这里,我感受到了……”

白人鱼继续说道,她的口气轻松愉悦,却教沈略遍体生寒。就像是一颗开得最茁壮灿烂的樱花树,你最后才晓树下埋了尸体。

利齿与利爪撕扯开皮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沈略并不打算去体验,她只希望那个时候卡文迪许尚在好梦中无知无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啃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白人鱼的声音穿来,像是无线电波遭受了干扰,以至于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你是不是很想问我这个问题,就像我很想知晓你为什么杀死你的父亲。”

“我知道你所想的,你在想波塞顿会不会把你拖进深海,吞吃入腹?”

“我很乐意告诉你,虽然他极尽全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人类,至少是看上去像个人类,但是藏在本性里的东西,到底难以消除。”

那声音像是一片羽毛,在沈略的肩背上划过引起一阵战栗,她努力打消所有多余的念头,一些过于血腥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转了又转,不肯离去。她抬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发问:“波塞顿,他为什么离开?”

白人鱼像是听了世界上最有意思的笑话一样,吃吃的笑了,这笑声终于让沈略回忆起了那条鬼魅似的白人鱼。

白人鱼说:“因为他失去了你的信任,失去了你的爱意——所以他失去了他的神力,试问,一个失去了神力的神,还有什么理由在人间滞留?”

沈略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从未有仔细思考过神——这些人鱼的神力究竟来源于哪里,如今却豁然开朗了一般。

白人鱼似乎不打算让沈略好受,用她如今冷静的平淡地语调发言,这样的口气比她疯狂地尖叫时所说出的话更叫人信任,也更具有说服力。

“你创造了他,你也毁灭了他,多么有趣的造神游戏。”她用着吟娥似的强调缓缓说道,像是在念一首古时候诗人河马写就的一首长诗,充满了戏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