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两座天下的真正决战开幕之际,有个如今已经鬓发泛白的男人,暂时悄悄离开两族战场,一路向北而行。

男人一路穿过云莽、两江、雷州、波州、中州,最后抵达了玉州。在当下这个时候,男人的这段路程,等于是横跨整个大离版图。以当下的时局而言,这自然是十分困难的。不过,以男人的纯阳修为而言,只要谨慎一些,倒也无妨。

反正大离如今正在全力解决北方四界的问题,估计也抽不出什么力量,来对付一个无关大局的他。就算派出一位纯阳来,男人自信也丝毫不惧,除非离景原亲至。可当下这个时候,离景原怎么可能来得了呢?

这个男人,便是已经隐居东海上百年的白霜真君。

如今,或者应该叫做白霜老祖才对。

再次回到玉州,白霜真君不由百感交集。当年他出走玉州,便是因为看不惯玉州的乱象,不愿深陷其中。白霜真君自问,自己也不算是那凉薄之人。可当年的玉州,实在是乱象纷呈,再加上白霜真君的大多数亲友,皆已坐化陨落。仅有的四名弟子,又出了为了自身前程拉他下水的事情,让他更加不屑。所以在那之后不久,白霜真君便远遁东海,过起了避世隐居的日子。

到了东海之后,白霜真君当时作为一名返虚后期的顶级存在,自然不可能不引来天玄宗的注意。后来,叶朝归主动找了他一次,和他做了约定:天玄宗可以任由白霜真君隐居东海,而且尽可能的帮他隐藏行迹,也无需白霜真君加入天玄宗,帮助天玄宗争雄天下。不过,若是天玄宗真正陷入危难之时,白霜真君需出手三次,还了天玄宗的人情。

就这样,白霜真君开始了在东海隐居的生活。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当年叶朝归引兵夺取两江、潇湘两界,白霜真君曾暗中出手,帮卫易在东海击杀了大离的荒玉老祖外,一直藏于暗中,逍遥自在。

但最近,已是寿元无多的白霜真君,却脱离了隐居的状态,正式出现在人前……

进入玉州之后,白霜真君隐藏了自己的全部气机,但却并未请天玄宗的天机士们帮忙,遮掩自身气数。如果大离有心推演他的位置,还是能够轻易算到。白霜真君此行,其实也没打算遮掩自身的位置,至于遮掩自身气机和灵压,也不过是想避免扰乱沿途的百姓,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而已。

最终,白霜真君来到玉州中部,一座名叫松涛城的大城。

入城之后,因为白霜真君彻底收敛了灵压,所以在路人眼中,白霜真君就只是一个炼气期的普通老人而已,没谁会多看他一眼。此时城内修为最高的,也就只有几名周天境后期而已,并无返虚以上高手,自然也就无人能感知到白霜真君的存在。白霜真君也乐得如此,干脆直接找了座临街的小茶馆,叫伙计来给他上了一壶普通的灵茶,然后就坐在临街的一张桌子边,看着过往的行人。

屈指算来,自当年白霜真君出走玉州算起,迄今已经快两百年了。

两百年的时间,在修真界的历史长河当中,不算什么。但过去这两百年,却堪称修真界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段时间。玉州更是如此,早些年因为玉州宗门联盟,大战不休。后来北方四界易主之后,又和大离打了几十年的血战。直到百年之前,那场坤卢山会议之后,才算重新安稳了下来。可如今,随着大离的入侵和乐桓的陨落,玉州恐怕又要面对一场浩劫。

当初离开玉州的时候,白霜真君寿元还很充足,如今却已是寿元所剩无多了。如今想起当年的种种,白霜真君也早已彻底放下。

“看老哥这意思,不是本地人吧?”

茶肆的主人是名老翁。说是老翁,但若是单以活了多少岁月而论的话,恐怕给白霜真君的孙子当孙子都不够。不过,若只论面貌,两人确实都是须发花白的模样,倒真像是同龄人了。

“算是吧。”白霜真君笑着平淡回答道:“以前是这儿的人,后来搬走了。”

“那老哥这是回来省亲?”

对于老翁的自来熟,白霜真君并不反感,只是笑着回答道:“算是吧!当年有个弟子,和我闹得不太愉快,后来我干脆就不再认他。但如今时过境迁,回头想来,他也未必就全都做错了。对我而言是错,可对他而言,或许就是对的。”

老翁笑呵呵的说道:“是这个理!师徒如父子,哪有解不开的仇呢?”

白霜真君低头想了想之后,又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听一位说书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说天底下的徒弟,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儿徒,被师父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女看待,最是亲近。第二种是学徒,比儿徒要稍远一些,跟着师父学本事长能耐,有师徒之谊,但远到不了父子亲情的地步。第三种是叛徒……”

说到这里,白霜真君忽然飒然一笑,道:“那且不谈。”

老翁大概是心有所感,不由感慨道:“其实人活一辈子,仔细想想,也就那么点事而已。如今大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说不定这一面之后,也就再没下一次了。所以啊,生死面前,当初的那点小心结,真的不算什么。”

白霜真君重重点头。

生死面前,的确都是小事。

和老翁又聊了好一会儿之后,白霜真君付过了茶钱,就此离开。老翁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曾和一位纯阳老祖,对面而谈,甚至还无意间解开了对方的心结。不过白霜真君也没有因此就赠予老翁什么机缘,对于纯阳老祖这等存在来说,随手施为,的确可以改变他人气数命运,但对自身的折损,却同样巨大。

若是换做以往,白霜真君还真未必在乎这些。可当下,这个损耗,他不愿承担。

在这座松涛城的中央,有一座巍峨府邸,正是本地驻守修士,寒星真人的住处。寒星真人乃是如今玉州有名的封号真人,虽说一直没能进阶返虚,但在周天境当中,却无疑是最顶级的存在了。

今日,寒星真人的府邸内,有几位秘密访客前来。为首的是大离那边的一名周天境后期的影子,前来松涛城,也是希望和寒星真人接触,希望寒星真人能够直接带着这座大城,投降大离。

在入城之时,白霜真君神识扫过,其实已经注意到了这名影子的存在。甚至就连双方交谈的内容,白霜真君也都一并感知到了。刚刚在茶肆那边,白霜真君之所以驻足许久,其实就是没想好要如何现身。时至今日,他虽然想开了许多,但仍是不愿卷进这种事情当中。

不过,当白霜真君终于来到这座巍峨府邸外的时候,却反倒不再犹豫。在府邸外众目睽睽之下,一股冲天灵压,陡然爆发而起。

然而,白霜真君就这样蛮不讲理的闯入了这座府邸,直接来到了府邸内最核心的位置。

在那里,刚刚感受到这股冲天灵压的寒星真人,以及几名大离影子,都不禁感到错愕。而在白霜真君现身的刹那,便已经以自身的大道法域,笼罩了整座府邸。

“白霜真君??”

因为白霜真君并未遮掩面目,所以几名大离的影子,几乎瞬间就认出了这位最近在修真界声名鹊起,曾在前线战场斩杀了数位妖王的猛人。

“怎么?难道天玄宗打算插手玉州事务吗?”

面对几名影卫阴恻恻的言语,白霜真君只是冷冷瞥了一眼,随即淡然道:“玉州的事情,我没兴趣管。我此来玉州,也不是代表天玄宗。不过,你们既然想拉拢我这弟子,就该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诚意,别搞这些下三滥的事情。”

先前在茶肆的时候,白霜真君便已经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对。后来从双方的交谈当中,白霜真君才弄明白了真相。原来大离先前已经挟持寒星真人的家族后辈,以这些后辈为筹码,和寒星真人谈条件,希望寒星真人能够直接投降。

在白霜真君开口之后,尤其是提到‘弟子’那两个字的时候,同样亦是寿元将近的寒星真人,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了。

白霜真君没有去管他,而是继续对几名影子说道:“我不管你们大离有什么谋划,也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既然我这个做师父的遇上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我当然知道,你们大离自恃强横,未必会把我这个闲散纯阳放在眼里。但我提醒你们,只要离景原不亲自来杀我,换你们大离其他几位纯阳来,估计都留不下我。你们若是敢动我徒弟,我大不了直接不再参与两族战场那边的战事,直接跟你们耗上了。”

几名影子听到这话之后,心越发的沉了下去。

今日这个局,乃是影卫布置了许久之后,才完成了。原本按照影卫的布置,应该算是万无一失。但因为白霜真君突然出现,在一位纯阳老祖面前,之前所有的布置,都成了笑话。

白霜真君继续说道:“当然,你们来拉拢我的弟子,这我不管。只要你们能开得起足够的价码,他怎么选择,那是他的事情,我不会干预,更不会把他拉去天玄宗。但你们玩下三滥的绑票手段,这不行。”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人送回来。我最多也就只能在这儿待一天。一天之后,若是我还没见到人,那就走着瞧。”

在白霜真君的威胁下,几名影子最终只能苦笑一声,转身离开。涉及到一位纯阳老祖,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做主的事情,只有最高层的影首和几位副影首,才有资格做出决定。甚至,就连他们也不够资格,最后多半是要递到离景原的案头,由离景原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在这几名影子离开的之后,寒星真人猛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对不起,师父!”

“徒儿不孝!对不起!!”

“……”

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上的寒星真人,白霜真君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并没有主动去扶起他,而是直接坐到了一旁。

很多年以前,当寒星真人还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孤苦少年,白霜真君看他可怜,所以才将其收做弟子。然而如今几百年过去之后,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沿街乞讨的小乞儿,如今已是一方巨擘,膝下更有一个庞大的家族需要照顾?

“丑话先跟你说在前面,之前我和那几个影子所说的话,有真有假。为了你,我确实敢和大离硬碰硬掰掰腕子。但以你师父这点本事,能让大离忌惮几分,实在不好说。若是大离铁了心不愿低头,我也没办法。另外,先前我说大不了两族战场上的战事我不管了,这也是胡扯。我这次过来,就只是想看看你而已,时间有限。前线战场的战事,我肯定是脱不开身的。”

寒星真人擦了把眼泪,一如当年刚刚被白霜真君收入门下的那个小乞儿:“多谢师父。”

白霜真君摇了摇头,道:“你我师徒一场,这是应该的。至于说当年你的所作所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错,只是你我师徒二人,各自看到的点不同罢了。”

寒星真人笑容凄苦。当年他作为白霜真君做疼爱的小徒弟,在玉州联盟风雨飘摇之际,估计将白霜真君接触了大离和冰雪神殿的消息,放给了玉州宗门联盟的几个长老。当时寒星真人其实也没想过太多,只是想着若是师父能够成为玉州的当家人,自己铁定也能更进一步,获得更多权势。但那件事之后,白霜真君却是丝毫不留情,直接将他逐出门墙。

但现在回头去想,寒星真人其实反倒可以理解师父当年的所作所为。

当年的白霜真君,不愿去做那个出头鸟,不愿去趟那摊浑水,既是为了他自己的逍遥自在,也是为了他们这些弟子后辈的安危。若是白霜真君当年选择趟了浑水,他这个做弟子的,绝对活不到今天。

可惜,当年的寒星真人,看不到这一点。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家族,自己成了一方巨擘,成了家族后辈眼里的靠山,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起来吧……”

白霜真君终于难得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寒星真人的肩膀。

“不管过往如何,这辈子既然有做师徒的缘分,那就是命。这次见面,多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以往那些事儿,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