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

故老相传,年祭的诞生,是因为上古时期,大离皇祖带领人族崛起的过程中,曾经斩杀过一尊名为年的大敌,经过一场血战后取得了胜利,自然要纪念一下,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年祭。也有人说,那个大敌,名字叫夕。所谓除夕,便是指除去了夕。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就算是记载了一万年来所有皇族事情的宗正院,对于万年前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上古时候的历史,因为太过遥远,也因为那时或许还没有成型的史书记载习惯。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不过,年祭这个日子,在后世倒是越来越重要了。

一大早,按照咸安城这边的规矩,卫易给几位宗门前辈都行了礼。咸安城这边,不但初一需要拜礼,除夕当天也规矩繁多。卫易倒也不介意入乡随俗,反正就当讨个好彩头呗。

至于曹圻,昨夜看过烟花之后,则是已经返回了曹家驻地,今天肯定不会出现。除了这两天事情比较多之外,最重要的是,按照原陵那边的规矩,未出嫁的姑娘,除夕和年祭当日,都必须留在自家。

再之后,整个天玄宗驻地,开始极速运转起来。而盘山真君,则是带着数位返虚老祖,以及包括卫易在内的一应使团重要人物,前往那座皇宫。

今日,皇帝陛下会在宫内举办一场难得的盛会,几大圣地的使团都需要出席。就连那些一流门派的使团,也需要派出代表参加。这场宴席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各大使团会和皇帝陛下,以及一种朝堂重臣,会一起守岁。直到过了午夜之后,才可散去。

卫易一直在猜测,咸安城方面做出这种布置,是不是害怕会出什么问题?将各个使团都召集在皇宫,可以最大程度上控制局面?

对于普通的离都百姓而言,今天只是一个比较盛大的节日。但是对于咸安城高层来说,尤其是那位皇帝陛下,可就完全不同了。

今年是万年之期的最后一天。

简单来说,在今天午夜之前,皇帝陛下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共主。哪怕几大圣地自身实力再怎么强大,内心再怎么讨厌咸安城,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是这方天地给予的位格,万年之内都无法更改。

但是,过了今天之后,皇帝陛下便只是大离皇帝陛下,而非整个修真界所有人的皇帝陛下了。至于几大圣地,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暂时仍然尊大离为天下共主。但是从长远来看,几大圣地的彻底独立,已经成了定数。

若想下一个万年,大离能够继续维持天下共主的地位,继续保持这个人皇的位置。唯一的办法,就是下一个成就仙位的人,必须得是出身大离皇族。

大家都在等。

所有人都在等,今天之后的天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而明天那场年祭仪式,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大离皇帝昭告天地,人皇就此退位的仪式。自此之后,大离皇帝再非人皇,而是单纯大离直辖十界的皇帝。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几大圣地这次才会不约而同,全部派来使团,见证这个时刻。

以盘山真君为首的天玄宗一行人,一共有十余位。在一名身穿深红官衣的貂寺带领下,缓缓由大安门进入皇宫。

……

离祯微微有些失神。

今日这场宴席,既是他登基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宴席,同时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时代的谢幕之宴。

在他登基之初,就已经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今天这个角色。而且他有信心,未来给他三百年时间,他或许就能带领大离,开辟下一个万年。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离祯还是难免有些怅然。

“陛下,使团们都已到齐,陛下该去上殿了。”

皇后娘娘轻轻开口,让离祯回过神来。大约是看出了离祯心底那抹不安,皇后娘娘只是嫣然一笑,然后轻轻施了个万福。

好像只要她在身边,自己就觉得很安心啊?

离祯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了这种依赖的?是当年在闻道院一见倾心?还是两人大婚的那一天?亦或是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日?

这么多年,离祯已经渐渐习惯,由她打理自己的很多事情。有她主持的后宫,从来不用他操心半点。

“今天,我们同去前殿,朕要你和朕一起,最后一次接受他们的朝拜。”

离祯忽然攥住了这位米家皇后的手,深情款款。这倒是让皇后娘娘大为意外。

“陛下,这不合礼制。”

“去他娘的礼制!如果于礼不合,那朕就下旨让司礼院改改规矩就是了!”

这话说的……真特娘的霸气。

不过整个天下,大概也只有离祯一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

作为当朝内阁当中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当下庙堂上最大一座山头的果然翁余福,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

用余福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新年穿新衣,要讨个喜气。

最近两年,随着前首辅李砚山的倒台,离都朝堂上风云变幻。之前权柄最盛的李党,轰然倒塌,门人或接连贬黜,或外放他用,已经烟消云散。而新上任的毅王爷离祚,又是一个慎独的性子,从不结党。那些本来想着离祚上台之后,过来攀附一下的权贵,就只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

所以,由余福领衔的余党,一下子就成了庙堂上最大的山头。就算老谋深算的庆王爷,在朝中似乎也要逊色一筹。

果然翁,果然是更加老成持重啊!

在李砚山案发之后,大家原本以为,为了制衡朝堂,陛下会对余福同样稍微打压一下才是。可是谁又想到,这两年陛下非但没有打压余党,反倒对这位次辅大人更加倚重了。因为离祯出身军方的缘故,对于很多朝堂庙算,确实有心无力。这些事情,多半就只能由余福来打理。

因为余府所在的东临街,就在皇宫边上,所以,哪怕今日大宴极为重要,余福也用不着出门太早。

临出门之前,余福看了眼自家的护卫头领,发现他正是满脸喜气,不由温润一笑。

“看这意思,今年这个年祭,应该是过的不错啊?”

护卫首领倒也识趣,他亦是余府的老人,从当年余福在闻道院担任副院首的时候,便跟着余福,对自家大人的性子无比熟稔,道:“托老爷的福,这个年祭,大伙又能过一个肥年。再有……”

这名在余府做事多年的老护卫,忽然有些犹豫,但想到自家大人的性子之后,还是直接说道:“我家儿子,前几日定了门亲事,年后成婚。小人斗胆,大人回头能不能帮小人写几个字,也好让我家能光耀门楣。”

“可以。”

被离都官场私底下认为是几位内阁大佬中,最为和气的余福,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然后,这位次辅大人也没着急出门,而是就那么直接蹲在余府大门的门槛上,挥了挥手,让那名护卫头领也过来蹲下。

“谁家的姑娘啊?我认识不?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

堂堂次辅大人,在去参加整个乾安年间,最盛大的宴席之前,就这么蹲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市井普通老人一样,也不管那身新官服会不会脏了,竟是聊起自家一个护卫头领的私事。

“托大人的福,那闺女虽说家世一般,只算是相对殷实人家的闺女。但性子很好,为人孝顺,是个过日子的人……”

余福听着这些其实很琐碎的家事,没有半点不耐,偶尔还会给出几句意见,让这名护卫头领连连点头。

许久之后,余福大约是察觉到,再不走真的要误了时辰,这才终于起身,随意拍了拍这身新官服。

“回头我抽空给你写个匾。不过你知道,我的字只能算一般,别嫌弃啊!还有,回头记得送我一张请帖,我要是能挤出时间的话,到时候就过去讨两杯喜酒喝。”

听到次辅大人有意要参加自己儿子的婚宴时,这名护卫头领顿时激动万分,这可是无上的光荣啊!若是到时候次辅大人真能到场,哪怕只是露个面,那也够他们家吹几辈子的了。

余福点了点头,然后终于走出余府大门。

出门就遇到喜事,是个不错的兆头啊!

余福眯眼看了看天空。虽说前两日一场大雪,几乎将整个离都都盖住,但今日却是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余福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闻道院一名学子的时候,自己的那位师父,那位嘉裕年间的老首辅,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

在皇宫里那场规格高到极致的酒宴,刚刚开始之后。在中州南部,一个穿着麻衣赤着双脚的魁梧白发老人,一步步进入中州。

这个被姚老头评为当世战力第一的妖族,终于还是来了。

令人奇怪的是,不管是咸安城钦天院,还是几大修真界圣地的大天机士,都不曾察觉到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是何时进入修真界的。

返虚期以上的存在,不管是修者还是妖族,自身都会有大气运加身。所以,返虚期以上的存在,不管是去哪里,自身气运也会随之转移。在天机士眼中,就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格外眨眼。

至于像虬髯老祖这种实力天下无双的存在,那就已经不是普通灯火可以比拟的了,而是近乎于天上的星星。

而如果想要暂时遮蔽气运,彻底屏蔽掉那些天机士的感知,这倒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气运越强,隐藏起来就越难。如虬髯老祖这样的存在,要想让几大圣地乃至咸安城,都无法察觉半点的话,当世恐怕就无人能做到了。

以前倒是有一个,但就在不久之前,那个人刚刚死了。

进入中州之后,这名被姚老头评为天下第一的妖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此刻若有返虚期的高手在此,便会对这名妖族老祖的状态无比惊讶。

真实。

没错,就是真实。

所谓返虚,就是指从周天境破境之后,自身本命法相寄托于天地虚空之内。所以,返虚期的存在,往往会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修为越高,这种虚无的感觉就越强。如高手榜上的那几位纯阳老祖级别的存在,那就更是近乎于完全虚无。

而像眼下,虬髯老祖这种状态,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仙位。

由纯阳踏足仙位之后,本命法相会由虚凝实,彻底融于自身。

可若是成就仙位的话,自身大道便会寄托于天地,会引来天地大道齐鸣,一定会惊动此方世界的所有强大存在。但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尊存在,察觉到异样。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

从中州北部,一直到咸安城,仍是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就算有了云道,往往也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行。不过,对于这位已经由虚凝实的虬髯老祖来说,似乎并不是多么遥远的距离。

在这位虬髯老祖进入中州之后,或走或停,看似缓慢,但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接近咸安城。等到他进入咸安府之后,已是彻底入夜。

然后,他随意找了一座荒原,在距离咸安城数千里外,彻底停下了脚步,随意的坐了下来。

这里,恰好是他能保证不被那尊玉皇感知到的极限距离。再靠近,便会被察觉到。

“姚先生,我来了。”

“按照你我的约定,在我成仙之后,我会按照你的意思,让修真界和蛮荒彻底换一个模样,变成你想要的世道。”

“然后啊,我会给你立一个庙,让后世所有的人和妖,都知道一件事。”

“下一个时代,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开创者。”

这位虬髯老祖,静坐于荒原之上,喃喃自语。而那些话,注定随风飘散,没有任何人听见。

只等待今日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