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九章宝钞显灵

匡师古讥刺道:“张延赏有目无珠,瞒钝畏事,司徒也要效法?”

这两个典故出自唐相国张延赏。

有目无珠是说他错识自家女婿韦皋,刻薄傲慢,将之逼走,后来韦皋替唐德宗建立大功,德宗命韦皋接替张延赏还镇西蜀。

等韦皋到了离成都三十里的天回镇,一直对女婿很好的张延赏夫人苗氏听闻后,对张延赏说道:“如果新官是叫韦皋,那必然是我们的女婿韦郎。”

张延赏还笑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你喜欢的那个女婿早已经死在水沟里了,怎么可能来继承我的位置?”

苗夫人道:“韦皋虽然贫贱,但是英雄气概冲天。当时同你说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奉承,因而可以看出,成事立功,必然是他。”

第二天早上新官入城,果如苗夫人所言。

张延赏非常难堪,不敢抬头观看,只说:“是我不会识人。”转身从城西门溜走了。

而钱可通神,说的则是张延赏另一个典故。

张延赏将判度支。知道有一大狱颇具寃滥,每甚扼腕。

到任之后,张延赏即召来狱史严厉申诫:“此狱已久,旬日须了。”

次日视事,发现案上有一小帖子:“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

张延赏大怒,催促加快办理。

明日帖子复来:“钱五万贯。”

张延赏益怒,更命两日须毕。

第三天,帖子又来了:“钱十万贯。”

张延赏这下吓着了,说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

匡师古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以此反讥苏油。

苏油将匡师古皮夹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抽出其中一张五贯宝钞:“烦请匡太守在此钞正面签上你的花押。”

说完也打开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同样面额的宝钞来,也在正面签上自己的花押,说道:“在座的所有人,带有宝钞的,以五贯为额,都如我们这般办理。”

匡师古拿笔签了:“司徒却要弄什么玄虚?”

待到众人都用自己的纸币签上花押,苏油命王彦弼将之打乱,正面朝下钉在木板之上,说道:“都说钱能通神,今日我们便让宝钞自己断一回案子。”

开德府知府赶紧站了起来:“司徒,这可不是儿戏,自古岂有是理?”

苏油说道:“包孝肃审铜钱的故事,列位没有听说过吗?府尹且安坐净观就好。”

包公其实没有审过铜钱,这故事根本就是汴京城说书的尹老常编造出来的。

不过因为清官大老爷夜审阴昼审阳的故事实在是让老百姓们喜闻乐见,听过之后都当真事儿在传。

开德知府也不知真假,满脸忐忑地坐下来,却见苏油取来一个小铜香炉,燃起檀香,合掌煞有介事地轻声祝祷起来。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听闻司徒家夫人道法玄通,这玩意儿那个……家学渊源,会不会司徒真的会些门道?

却见苏油从桌上端起茶水漱了两次口,却将第三口猛然喷到木板上钉着的钱币上,大喊一声:“天理昭昭,神明显罪!”

话音刚落,木板上一张宝钞的背面,真的就渐渐彰显出一个蓝色的“罪”字。

台下众官都给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苏油将那张宝钞取下,翻到正面露出上头的花押给众人展示,然后猛然拍在桌上:“匡师古!你暗中遣人烧毁档房,意图毁灭证据,其实正中都巡检司埋伏,早已被尽数拿获!”

“假装鹘客兑换支票的,乃你的亲随柳大!名为亲随,其实是你与暗养在大名府的外室柳氏的私生子!”

“柳氏院中,搜检出你来时与她的两万贯资财!”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招?!”

匡师古已经被自己宝钞上那个分明的“罪”字惊得魂飞天外,连苏油后边这些话都没有听囫囵,之前的风骨早已化作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抖做一团:“我招……我有罪……我人神共愤……”

苏油一拍手,早已等候在室外的高公纪带着几个公人进来,如同拎小鸡一般,恶狠狠地将匡师古拎了出去。

这案子局面如此翻转,只惊吓得堂下诸位州官们面如土色。

苏油赶紧取过一杯清水来漱了口,刚刚那杯压根就不是茶,而是黄褐色的碘水。

王彦弼将木板上的其余宝钞用帕子擦干,一张张地翻过来:“王知州,你的五贯;李知州,这张是你的……”

每念到一人,下边的知州都如逢大赦,赶紧上前将自己之前交上去的那张宝钞领下来藏好。

等到苏油将最后一张领到,展示了自己的花押:“可见神明烛照无欺……”

一群知州知府忙不迭地抹汗点头:“正是正是……”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刚刚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而已。”

呃,一群官员不禁又傻在了当场。

苏油笑道:“这就是一个小把戏,淀粉遇碘水就会变成蓝色,这是理工早就发现的现象,彦弼跟众位同僚演示一下。”

王彦弼取出试管,在一边做起实验,苏油继续解释道:“收网之前,我故意打草惊蛇,逼元犯赶紧兑换出宝钞,同时告知银行,凡是有人兑换徐公子签押的支票,就用背面经过淀粉水书写的宝钞与之。”

“哪怕是遣人代取,这些宝钞,短期内必将落在元犯手里。”

说完将匡师古的那张宝钞举起来,指着底下的一行小字:“其实那些宝钞底部都是有数字编号的,水写宝钞的编号段还是我安排的,这一张,就在其号段之内。”

那一边,王彦弼试管里乳白色的淀粉水已经在官员们的惊呼声中变成了深蓝色,苏油这才说道:“所以匡师古死不足惜,这案子证据确凿,谁都翻不过来。”

说到这里,苏油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之所以要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列位,想让列位好好看一看,奸邪是多么的善于伪装,而偏见,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请诸位再回忆一下,在刚刚真相大白之前,诸位内心里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匡师古有可能是被我冤枉的?”

“匡师古之前的那套说辞,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曾经打动过你们?”

“说实话,一开始查到匡师古头上的时候,就连我都不敢相信,这位简朴爱民,官声卓著,一向以清白安贫面目示人的匡太守,竟然是这起大案的元犯。”

“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将之直接拿下,不让他伪君子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列位也看到了,就他刚才攻击我的那番说辞,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听,多少人信,多少人会不明真相,为之鸣冤求情。”

“为什么?”

“因为其饱读诗书,进士功名,顶着个士大夫的幌子,又极其狡猾,善于伪装,能骗过包括在座的诸位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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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恶,为害更烈之处!”

“大家宁愿相信这种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大宋能有舍身为国的中官,能有秉公办案的外戚,能有忠君爱民的勋贵。”

“其实我也不是要大家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忘记他们的身份,记住他们的职务。”

“如果事情的确在人家的职务范围之内,那没啥好说的,该配合的差遣,就要配合;该接受的监督,就要接受。”

“同样的,如果发现其行为不轨,违法乱纪,该弹劾的一样要弹劾,该举报的一样要举报,却不能以其身份而希媚迎合,甚至同流合污。”

“这件案子本来很简单,可就是因为如今大宋官场固有的成见,导致变得复杂棘手,哪怕我这一品的使相,都不得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我敢说,哪怕此案出现任何一点瑕疵,比如刑讯逼供,比如让匡师古真的烧了户房,比如跑掉这犯罪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那么此案的元犯,就有极大的可能逃脱罪责,而那个时候遭到御史台猛烈攻击的,反倒会变成我苏油!”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哪怕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