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特赦

两人正说笑之间,就见张麒拿着一封贴子进来,脸色沉重:“少爷,吕公有召,请你立即入朝调停。”

苏油这几天请假在家,也不知道吕公著说的是哪件事儿,等接过贴子看了,又打开随信而来的敕黄,顿时脸色变得郑重起来:“韩公这事做差了!”

见蔡京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苏油将信件和敕黄递给他:“元长也看看吧。”

蔡京接过,先看御札,就见上边写道:“门下侍郎韩维,尝面奏范百禄任刑部侍郎所为不正。辅臣奏劾臣僚,当形章疏,明论曲直,岂但口陈,意欲无迹,何异奸谗!可罢守本官,分司南京。”

语气非常严重,可见高滔滔写这封御札时的怒气值。

蔡京也是精明人,一转眼就明白高滔滔盛怒的原因:“韩公是谏议太皇太后将特赦之权下移中枢?”

这又是一桩公案,范百禄也是华阳范家之后,和范祖禹是堂兄弟,不过两人一个走上了法家的道路,一个走上了史家的道路。

范百禄在当任刑部侍郎的时候,曾经就一起斗杀案的断案结果有所不平,认为杀人者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上章要太皇太后决断。

高滔滔要做“女中尧舜”,行事讲求“宽仁”,因此便签署了特赦令,将死罪改成了流放。

大理寺的官员们见范百禄得了彩头,纷纷跟进,翻出很多死刑的案子来,想尽千方百计鸡蛋里挑骨头,找理由送到高滔滔御前,也要求特赦。

高滔滔倒是来者不拒,但是朝中正直之臣却看不下去了。

于是韩维在密奏高滔滔的时候,便提出此事,认为高滔滔最近特赦太多,有乱法之嫌,要她放弃特赦权力,将之交给两省来商议执行。

道理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事情得分开看,首先特赦权交给两省就没毛病吗?而且扩大相权减束君权,这无疑触犯了高滔滔的逆鳞。

吕公著给苏油送信,便是要让苏油赶紧调和一下,争取保住韩维。

蔡京看完信件和御札,一句话就下了定性:“救不了。”

苏油已经在换朝服了:“为何救不了?”

蔡京神色淡然:“有吕公装铺席,救韩维作甚?”

这话就说得诛心了,“装铺席”是大苏《放鹤亭记》的典故,有人指出大苏文章里云龙山人就是个普通农夫,称不上隐士,大苏解释那就如同铺席上能看不能吃的装饰品,自己只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议论,让文章更好看而已。

蔡京将吕公著和韩维都定义为朝堂上的“装饰品”,太过分了。

见苏油沉思,蔡京又道:“多少大业等着司徒展布,岂能以一韩维启圣主疑心?”

苏油猛然惊醒,对呀,韩维要求增广相权,而自己却是首相,要是死保韩维,搞不好高滔滔还以为是自己唆使的。

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了,韩维不可救,却不可不救。”

蔡京听苏油如此说,不由得笑了:“蔡京正是这个意思。”

张麒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够聪明了,不过离奸臣二字还差着一层。

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苏油要摆出营救韩维的姿态,但是前提是要让高滔滔满意。

等到苏油赶到崇政殿,范纯仁站在一边,而吕公著已经在苦劝了:“自来大臣造膝密论,未尝须具章疏。韩维素有人望,忽然峻责,罪状未明,恐中外人情不安。”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吕老头也不敢明说这是高滔滔要捍卫权势,只说是“罪状未明”,韩维这就还有救。

当即拱手道:“陛下,朝廷论人,须得谨备奏章,这一节上,韩公的确有失。”

“然这是朝廷新制,韩公才从外路回来,一时间走了老规矩,以韩公持重,当不是故意为之。”

“设若有朝臣以韩公对太皇太后论议之语,制章奏而达御前,则是去一韩公,来一韩公。”

“韩公与太皇太后的奏议,臣等不得全知,臣只想请太皇太后三思,韩公密论,是见诸章奏为好,还是造膝密论为宜?”

这话就说得艺术了,首先肯定韩维有错,给了高滔滔发作的理由。

然后指出高滔滔这样其实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三是让高滔滔衡量韩维的建议,通过公文上达与私下密论的政治后果孰优孰劣。

如果密论优于公议,就说明韩维还是老成持重,照顾到了皇室尊严的。

这事儿高滔滔也不能说,因为把揽权势跟她现在的人设不符,不过苏油的意思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终是言辞不谨。”

范纯仁说道:“古者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岂必具案牍为事!今陛下责维徒口奏而已,遂以为有无君之意,臣恐命下之日,人心眩惑,谓陛下以疑似之罪而逐大臣。”

这尼玛的猪队友,跟你家爹一个德性!

苏油在心里狂翻白眼,赶紧奏道:“范公此言有失,韩公违反制度,这一条毋庸置疑。”

“太皇太后这是知道韩公乃先帝淮阳潜邸就一路跟随的旧臣,故而曲为包容,未肯尽言而已,臣要谢太皇太后隆恩,给元老留足了体面。”

高滔滔这才舒服了,也明白了苏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语气开始轻缓了下来:“还是司徒明白。那此事当如何?”

苏油奏道:“前刘挚等攻韩缜益急,太皇太后出内批与给事中,曰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为得进退之体。”

“太皇太后慈恩,待韩缜尚且如此,韩维乃反不及也?”

高滔滔说道:“然终不当在朝。”

苏油赶紧躬身:“韩维有失,固自当去,然臣请太皇太后待以优礼,升除一阶,诏中书省慰以均劳逸意,使得优退如何?”

高滔滔只要将韩维赶出朝廷就行,见苏油如此上道,说道:“那就除资政殿大学士,至于知何州,公等自行拟定吧。”

吕公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士大夫的名声是最重要的,要是韩维落一个逐出朝堂,不是高滔滔名声不保,就是韩维名声不保,这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赶紧说道:“臣这就下去重拟词头,命中书省以均劳逸意,改……汝州,未知太皇太后钧意以为妥否?”

高滔滔也不为己甚:“便如此吧,命舍人苏辙为词即可。”

韩维和苏辙都是保守派里边的温和派,同受欧阳修的影响,当年欧阳修的墓志铭是韩琦撰,宋敏求书,韩维题盖,苏辙作神道碑。

另一时空的“元祐党人碑”上,两人的名字也紧挨在一起。

苏油赶紧说道:“汝州好,大苏也刚从汝州回来。”

高滔滔不由得噗嗤一笑:“司徒在假还特意入朝,苏轶的婚事料理妥当了?”

苏油躬身:“多谢太皇太后关怀,臣贪图轻快,因此简单,其实也差不多了。”

高滔滔当年也是养在宫中,与赵曙共同生活多年,然后结为夫妻的。

赵曙一生未晋妃嫔,虽然有几个妃嫔,却都是赵曙死后才得以追封的,身前却是高滔滔独霸,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孩子。

这也是高滔滔高看苏油的地方,苏家除了大苏纳了一妾外,其余都是一夫一妻,感情和睦,而且苏油还明言理学伦理之道,阐述一夫一妻才是人情之理。

这就叫“识于内而行于外”,知行合一,实践不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