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没有人烟,因为看不到太阳,我开始担心会迷路。

我知道虞嬖必在某处与我对峙。追随或前路,尾行或静待。总会适时地出现消失。没有惊诧,也没有惊喜。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她。就像那夜突然想起昙花。

在最冷天气,躲进风化的山岩。升不起火,便无法温酒。寒气越甚,酒瘾越剧烈。这般煎熬,惟独拥抱可以缓解。

我于是安静聆听,希望听见修罗双刀的嘶鸣。

然而只在大漠飞雪的天气,你静下来,便听见雪落沙丘的声音。即便凛冽风势,这坠落总轻缓旋律。全然不似刀锋的怨气。

出关那日,当地的老人告诉我,只有行将冻死的人,才听得见雪花旋律。

不知在欣赏还是倒数。落下一片,这场风雪便捱过一分。

一如守望花事,启开一瓣,便短去一瞬。

大抵风花雪月的事,皆是不宜守算。且听且看的行板,生之虚妄。

雪落掌心纹路,却是详实触感。融水蔓延在命线,清晰可见。

不记得在这里避了多久。有次深夜醒转,竟听见呼吸声音。慢慢地,越来越贴近,终要抱进一起。

迷糊间念过虞嬖的名字。因为在靠近的时候,我分明嗅得到檀香。

到天亮,才看清这消瘦男子。

从此憎恶风雪交加的夜晚。

“我是个货郎,很多人都叫我水伯。这条路我走过二十年。从江南贩绫绸,再由西域带回香料……”

“水伯,那你知不知道怎样去楼兰?”

“不知道。我只知往西有片深湖。湖水是天空颜色。你到了湖边,便距楼兰不远。”

“这湖……你曾去?”

“不曾,我找了二十年也不曾见。”

“水伯,那……你有没见过一个女人,头发垂过肩去,眉毛好似月牙漂亮,面色却惨白。你跟她说话,她又不应。只顾低头向西。”

“每一个想要去楼兰的女人,都是如此模样。”

“我知道。我正要铸一柄这样的剑。”

不露杀气,不生嗔怨,不事霸道,不显凌锐。痴痴握进手中,只到天光月色之下,现出一点蓝。

“我倒有块尚品榈木,产自天竺。公子若有好价,此木用做剑鞘再是合适没有。若加八十金,我便交由波斯巧匠精造。以玄金嵌琉璃,以龙墨书剑名……公子以为如何?”

“水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花了二十年,依然找不到楼兰。”

其实他不懂得剑;更不懂得楼兰。

而我也没有说。

后来虞嬖杀了他,在水伯死前的那一刹那,见他眼神,我原谅了他。因为他告诉我,可以看见一片湖水。天光月色下现出一点蓝。

我始终没有说出。这样的剑,是不可以有剑鞘束约的。更不必刻下名字。

执守的最重,并不在剑鞘收发的表演。刻骨铭心深痛,其实不过那一点蓝。

这些种种,我一直不曾告诉虞嬖。因为她的一双刀鞘精美,是我刻下梵文。

然而虞嬖也没有告诉我,杀死水伯并非他不懂剑。

而是某天下雪夜晚,这男子曾共我漫长拥抱。

数年前,娘子告诉过我:五行金盛,是以水生。但有水势,则遇贵人。

那一夜,倘若水伯不出现,也许我会冻死。而他假如不曾遇见我,便不会死在修罗刀下。

如此。

“那一夜的雪很大,而我还在行路。只是找不到你,因为再多脚印已被雪花填平。秀,想不到,你竟和一个男人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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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和一个人过一夜,并不代表你爱他。

那之后,她尝试着与我共行。而我依然拒绝。

拒绝一个人同行,也不代表你厌恶。

只是惟恐雪花降下的夜晚,拥抱的太紧,会产生相爱错觉。

她放下长发,垂过肩去,面相惨白。

十二日。晴。

太岁势微,萤惑乃现。宜远行,忌颂经。

积雪渐化,水聚沙丘。

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伏在驼背。骆驼在饮水,她抚摩它颈上的绒毛。

我于是靠上前,探问她楼兰的去路。而她说的话,却是我听不懂的。

隔着婆娑的青纱,你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赤着脚,踝骨系着银铃。如此灵犀美妙。

担心她会受凉,便给了她一对火石。

离开的时候,她吹了羌笛。风声送到很远。

十三日。晴。

天冠降下,宿星当值。有血光,宜斋戒。

晌午的时候,我见到虞嬖。

她一个人独立在沙丘,动也不动。相距半里,我已看见是她。

赤灰日照的掩不住绝色刀光。

她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天光再强,刀光再艳也照不清她身上的血痕。

她遍体鳞伤,倚刀而立。喘气如兰,刀尖插进沙屑,鲜血慢慢地延着刀刃弧型渗进黄沙。

一个时辰之前。七大名捕在二十里外伏击她。她杀了两人,便开始逃。

“如果剩余的人追来,”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远景:“秀。你会不会救我?”

我并没有应她。因为沙漠里,你根本找不到花船画舫,更没有红烛罗帐可以隐瞒。

我只是站进原地,形同守望。

雪后的天空,积云都化成降雪,因而没有痕迹。在我和虞嬖之间,是融水刻划的沟壑。

申时。日光和媚,有暖意。

捕快并未追来,又或者找不见她。仙人掌开花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止了。

未曾想到,一场雪岚摧不毁它。

她还是孑立,血渍凝在手腕和刀锋。我开始从身后抱紧她,她颈上和耳根的皮肤极为冰冷。发鬓厮磨。

两个人都是静凝,不曾动弹。

纵然这式拥抱。我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记得在私塾念书的时候,我先生说过昙花和仙人掌乃是相同科属。

酉时。日暮,残阳斜照。

在虞嬖秀发的光泽,只剩一点蓝。

那个伏在驼背的女人经过,骆驼颠簸一步,她脚上的银铃即会叮当作响。

她曾停下来,为我们升起一堆篝火。

她走之后,笛声传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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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很多人说爱上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其实不然。

那天林秀树从身后抱紧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身体极轻。仿似离开他的臂弯即会飞坠。

沙漠,像一座深湖。荡进其中,忘断来路归途。

我知道,他要找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所希翼,亦是另外一款花香。

但在此刻,他的鼻尖静静抵在我的后颈。温暖暧昧。

这感觉是熟悉的。或在从前之前,或在后来以后。于我命中,无有已时。

秀。

你不知道。只在垂危的关头,一式拥抱的相伴,胜过飞蛾扑救的壮丽。

这无干冷暖时节,无干白昼漆黑。

这夜,来过一匹骆驼。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擦起一堆篝火。

我想过杀她,却没有出刀。

因为我离不开你的拥抱。

我是虞嬖。我是一个盗贼。很多人说我是轻功天下第一。

因此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永照十七年。

十月十三日,戌时三刻。

西风无云,月将满。

我靠在林秀树的臂弯,静默矜持,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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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