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年兵行险着,为了解毒而怀孕生产,那几年过得轻松,但现在毒素残留,反而变本加厉。”

“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不对?”

傅珏依旧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平静而威严:“这是你父亲说的?”

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她的气度依旧像个帝王。

泠琅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看来,你已经承认了。”

她手腕一翻,刀利落如鞘。

威胁陡然消失,傅珏却没有奔走,她坐在原处凝视着静立的少女:“怎么收起来了?”

泠琅说:“既然你已时日无多,那便没这个必要。”

“朕以为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定要仇人死在手里才会痛快。”

“谁说你是我的仇人?”

傅珏的脸,在今夜第一次有了类似于惊讶的神色。

她说:“哦?”

泠琅望着山水屏风,屏风的另一端,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昏睡的侍从。

她扶了扶还在滴水的斗笠:“这是我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即使在被你那样背叛过后,李若秋也没有怨恨你?”

惊讶的神色迅速隐去了,傅珏的面容重归平静,她没有用任何言语回应这句话。

泠琅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之前,都没有怪你,她甚至在等你一句解释。”

傅珏说:“可惜。”

她淡然道:“朕没有任何解释。”

泠琅说:“你的回答和我预料的一样。”

她把手放在刀柄上,慢慢退开:“我当然不会选择在这里杀人,因为我知道我今夜根本杀不了你。”

“你一定埋伏了足够的人,或许会让我吃点苦头,总之,今夜过后,要让我更加憎恨你。”

“你以为,我会为了复仇,和傅蕊合作,献上青云会的力量?等多年以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惨剧再次上演?”

她对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露出一个有着淡淡讥嘲的笑容:“你不会得逞,因为傅蕊不是你。”

“我更不是李若秋。”

“杀掉你太干脆,像你这种人,算计到了尽处,却看见事态没像自己想的那样,应该比死更难受吧?”

抛下这句话,泠琅扶着刀纵身掠出,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大喝:“拿下她!”

不过是一瞬间,周遭陡然大亮,先前委顿于地的侍女们立即起身,纷纷从袖中摸出武器,朝她迎面攻来!

泠琅毫无战斗的心思,她跃出大殿,勾着檐角翻身上屋顶,在万千夜雨之中,清楚地瞧见屋脊上恭候多时的人影。

高瘦,持剑,黑衣与夜色交融成一片。

她不知道那是谁,但知道那人正站在她逃离此处的必经之路上。

雨水顺着刀刃甩落而出,泠琅纵身挥出一刀,在即将触及对方衣角的一刹,却心头一动,急急收势,刀锋拐向另一头。

屋脊湿滑,这个动作险些让她滑了一跤。

那人似乎发出声悠然轻笑,隔着雨响,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夫人,一别多日,如今——”

“竟只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第143章 终时曲(下)

泠琅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万千雨水淋漓而下, 打在她紧攥着刀柄的手指,和对面人挺拔的肩。

现在并不是什么寒暄的好时候,追兵在后, 雨幕重重中杀机四伏, 但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想的竟然是,江琮好像一点没变。

夜色很暗, 他们又很久没见,她却能一眼认出,是不是足够证明这一点。

泠琅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他这两年过得如何, 譬如她昨天抵达西京,却听说泾川侯夫妇早些日子出门游玩,已经不在府上很久, 是怎么回事。

她也有些事想说, 关于南山村李若秋留给她的东西, 关于她穿越了整个南部山脉的旅行, 还有那件足以扭转一切, 他们共同寻觅已久的武器的下落。

但什么都来不及开口,那双漂亮的眼眸暗了一瞬,紧接着,剑光划破浓稠水汽, 一蓬血雾随之炸开。

某具身躯倒了下去, 跌入茫茫雨丝中,与此同时, 更多的身影匍匐着, 潜藏在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后, 正悄然袭来。

泠琅猛然回首,朝着踏上这处屋脊的来者挥刀而上,金属嗡鸣,不过三招,对方踉跄一步,也坠落不见。

而身后,也传来刀刃相激的声响,禁城已被惊动,人只会越来越多。

包围圈在迅速缩紧,泠琅紧盯着暗色中的人影,后撤半步,还未同身后人说什么,只觉得腰上一紧——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带离原处。

景象飞速后退,雨点乱糟糟地糊在脸上,有人把着她的腰,带她跃过一处又一处尖翘屋檐,亭台阁楼。

短暂的惊讶过后,泠琅迅速反应过来,她看向身侧青年线条流畅的脸际,很明显,他奔出的方向很有考量,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仍有人穷追不舍,泠琅一边被带着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瞅准了空往某处殿窗内一扔,只听砰一声,那处传来崩裂炸响,浓浓白烟漫卷而出。

江琮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回头看,他一手揽着泠琅的腰,另一只手竟然有撩开她脸上湿发的空闲。

他声音带着笑:“这么大的雨,放火有什么用?”

泠琅抓着他手臂,仰起脸看他:“怎么没用?我分明看见有人停下来,回身禀报了。”

江琮往后轻瞥一眼:“夫人会挑地方,方才那里是珍宝阁。”

泠琅痛快地笑出声音:“那圣上会不会气个半死?”

江琮唔了一声,轻松道:“她在你说最后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差不多气死了。”

他们在殿宇之间起落,已经进入禁城深处,可以看见不远处高耸着的围墙角楼,以及角楼后面丘山的轮廓。

角楼与丘山之间,还有一条湍急凶猛的护城河。

追兵并未松懈,只要二人稍稍迟疑上一分,便会被抓获。深夜带雨,地方大而陌生,几枚利箭险险划过泠琅脸边,那是七名暗卫之一追了上来。

已是千钧一发之时,泠琅的心跳得快,却谈不上有多紧张。

方才在屋顶上看到江琮的那一刻,她好像就忘了这些担忧,刀一样在挥,腿一样在跑,但惊险之余,她的目光更愿意落在身边人清瘦的侧脸上。

反正她自信能溜出去,那在路上多看两眼心上人的脸,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利箭激射而来,她反手一击,将其干脆斩落,同时贴上江琮耳际,黏黏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靠的太近了,江琮仍是目视前方,喉结却滚动了一下:“你昨天刚进京城,我就知道了。”

泠琅责怪他:“你知道,怎么不来找我?”

江琮将头一偏,躲过一支箭:“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泠琅手腕一翻,射出袖剑击落身后追兵的武器,她在他怀中颠簸着,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了熹园!可你不在。”

江琮紧盯着愈来愈近的门洞:“悄悄看了一眼也叫去?怎得不找个人问问我在哪里?”

泠琅没有回答,她尖叫了一声:“弯腰!”

江琮不假思索地俯下身,一柄钢刀擦着他的头顶掠飞而过,哐啷一声坠地。

一击躲过,他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略微紧了紧怀抱,低声说:“抓紧,闭气。”

泠琅想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努力发出最后的声音:“等一下!我还——”

还没有准备好——

下一瞬,失重之感包裹全身,她飞速往下坠落,哗啦一声,沉入深急水流之下。

夏水丰盛,就连环绕着禁城的护城河,也波涛阵阵,汹涌澎湃。

泠琅是闭了气,但她根本没有时间留出足够的气,她紧紧攀附着江琮的肩,感受他正搂着自己,往河流最底部浮潜而去。

禁城这种地方,难道会给护城河留有可供逃出的水阀?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落实,最湍急处,一道铁栅门大开,顺着水流晃动着,内里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看来,江琮是有备而来。

泠琅咬着牙想,这皇宫都快成筛子了,那傅蕊谋权篡位的大计,想必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她在水道中穿行,四周狭窄,又不能视物,胡乱蹬腿间额头撞了两回顶。在要撞第三回 的时候,一只手覆了上来,将她头顶轻轻挡住。

真是贴心,她不能发出声音,水下又没半点光,江琮怎么知道的。

越往里,水温越冷,几乎到刺骨的程度,泠琅调动内力屏息,一路苦苦支撑,终于也觉得昏沉乏力起来。

还有多久?她无法问询,只能迷迷糊糊地思索,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涣散,她刚想,要不要再催动一下真气,就感觉后脑袭来一股力。

唇齿撞上了什么东西,相似的柔软,熟悉的坚硬。齿关开合,她尝到了不属于冰冷水流的,另一种温热。

明明有最简单的方法,她竟然忘了。

她竟然忘了,若世上还有一处温柔力量可以全心交托,那必定属于眼前这个人。

气息昏昏沉沉地晕开,辨不清是在逃命还是缠绵。没有光亮的水下,五感几乎丧失,此刻周身只剩唯一的触觉,在进行领略,而后跌入沉湎。

泠琅想,她其实真的很想念他,若不是现在无法说话,她要把那些甜蜜又无聊的废话,翻来覆去地讲给江琮,让他好好听一听。

失重感消失,鼻腔捕捉到新鲜干燥的气息,这一路暗流终于潜逃而过。

从水里出来,又绕了几处暗门,泠琅无从分辨路线,她好像从未真正踏足过西京,这一条条精致而复杂的街巷,陌生大于熟悉。

雨不见了,似乎进入了一栋建筑,精致典雅,不是侯府,不是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

她抽了抽鼻子,尝试环顾四周,却觉得画面晕上一层昏黄,难以看清。调动了太多内力游潜,必须要缓一缓才能恢复。

湿透了的衣衫和发,一路淌下水滴,她被人抱着穿过一条漫长回环的走廊,她能感受到紧贴着的胸膛的起伏,江琮似乎急于去往下一处目的地。

目的地在哪里?

有温暖的光亮,有隔绝了所有风声雨声的屏障,柔软连绵的锦缎水一般铺陈而开,她躺在其上,是水上浮沉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