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被打的措手不及,第一次大败。他一面上疏奏请朝廷增兵救援,一面亲自带兵奔赴战线。谁料努尔哈赤肆掠一番后,竟退了兵,放弃了部分占领之地,转而攻向大都和清河。

不等熊廷弼增援,两地相继失守。

熊廷弼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如果再继续被努|尔哈赤得逞,便是他为驸马,也不得不自请谢罪。

京中的朱翊钧和朱常溆连夜召集百官商讨对策。两人极力反对召回熊廷弼,从国库、私帑拨出两百万两,又点了江浙闽善火器之兵火速前往襄助。

八万余人马源源不断地进入辽东地界。

努|尔哈赤从大明朝的奸细口中得知情况,在看了许久的舆图后,手中的匕首钉在了抚顺东浑河南岸的萨尔浒。李如松曾经在这附近险些丢了性命,努|尔哈赤相信长生天会在浑河赐予自己最大的祝福。

萨尔浒,这个名字令郑梦境和朱常溆胆战心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这里都将成为大明朝的转折点。

心忧大明未来,又对远在辽东的儿女提心吊胆,郑梦境的身体终于垮了。

万历三十五年冬,中宫病重。京城中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这当口,朱翊钧突然提出要去天坛祭祀。虽说这几年却也天灾不断,不过好歹朝廷先一步推行种植了甘薯,所以情势还能稳定。百姓能吃得上饭,民变少了许多不说,那等别有用心之辈起事,也极难招到人。

许多人并不理解为什么天子好端端地说要去祭祀。谁都知道当今天子随着年岁渐长,对这些是越来越不耐烦,这回主动提及,不免叫人感到奇怪。不过辽东战事吃紧,也许今上是为了能赢的战事才去祭祀的。

唯有几个同朱翊钧离得近的人才知道,天子哪里是想为万民祈福。

他为的,乃是病重的中宫。

可这是不能说出来的,所以朱翊钧只能用为大明朝祈福的名义前往天坛祭祀。

这是好事,朝臣们没有理由拦着,便由着天子了。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朱翊钧并没有选择乘坐銮驾,一路步行前往。他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少年了,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走不了多少路就开始气喘吁吁。

半道上,天降大雪。鹅毛般大雪花飘在朱翊钧的身上,遮住了他所穿的冠冕服原本的颜色。远远看去,他的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就白了。

王义和陈矩今日一同伴驾。他们心疼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歇口气的朱翊钧,不断地说服着他坐上身后的銮驾前往天坛。

朱翊钧摇摇头,坚持着自己。

都说心诚则灵。如果他连这点路都走不了,又有何脸面向上苍去祈求他的小梦恢复康健。

这一段路,看起来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等朱翊钧好不容易走到天坛时,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在看见天坛的时候,一下子就失了力,险些跌在地上。得亏身后的陈矩、王义将他扶着。

将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朱翊钧站在天坛前,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诸天神佛,列祖列宗,不肖子孙朱氏翊钧在此,求将身上的寿数分与中宫郑氏。

朱翊钧合上眼,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孤独地向上苍述说着自己心中唯一的哀求。

只要能成,往后自己便是再不喝药,日日吃素休沾了荤腥,再不有奢靡之举,言出必行。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如此虔诚祷告着的天子。

朱常溆这次并未跟着父亲一起出宫祭祀。他坐在郑梦境的榻边,鼻端萦绕着的药味已经闻不到了。不是因为散了,而是因为习惯了。

郑梦境一动,朱常溆就感觉到了。“母后。”他从绣墩上站起来,给郑梦境掖了掖被角,“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郑梦境已经没有力气完全睁开眼睛,她虚张着眼,笑得很是苍白。“你的声音,怎么这般沙哑?我没事儿,你去歇着吧。”

朱常溆把嘴抿成一条线,“洵儿来了信,说等这次赢了就回来。”

“嗯。”郑梦境笑着闭上眼,又睁开,看着朱常溆良久,“你做的很好。”

朱常溆怔愣住了,听着母亲有些莫名的话,心中一时触动,目光变得婆娑起来。

郑梦境接着道:“当日是我不该将你的路给拦了。若是你早一日做成皇太子,兴许能更早些地做出改变。”如果没有那些事,兴许儿子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她的目光转向了明黄色的帐子,“明明我身处后宫什么都做不了,却偏偏要将你的路给挡了。”

“母后、母后是为着我好。当时哪里知道后头的事,”朱常溆用力咬了牙,努力地把眼泪给收回去。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母后可要好起来,到时候二姐姐和洵儿会一起回来看你的。大姐姐也说在路上了,下旬就到京城了。”

郑梦境缓缓摇头,从被子底下摸索着伸出手来,握住朱常溆。“我不在了,之后的事,便交给你了。”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越发显得深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了……”

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母后!母后,别说话了母后。”朱常溆用袖子把泪给擦了,“母后是千岁,福泽深厚。”

郑梦境笑了笑,“傻孩子,哪里真有什么万岁千岁。你见哪个祖宗真活到了万岁吗?”

“母后若不在了,这世上便再无人帮衬着我了。”朱常溆的眼泪再止不住。“芸儿年轻,经不起事。校儿也还小,妼儿总爱粘着你,我……我……”

郑梦境正要说些什么,殿门就被人给冲开了。一身风尘的朱翊钧出现在了门口。

“小梦!”他几乎是扑到榻边,“小梦,朕去向天地祖宗祈祷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朱常溆默默地给父亲让开了位置,退出了宫殿。

外面胡冬芸领着两个孩子候着,见朱常溆出来,轻声问他,“母后可有好些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天子在里头的哭声。

朱常溆默默摇摇头,一手牵了太子妃,一手牵了朱由校,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郑梦境有些贪婪地望着朱翊钧,“外头下雪了?”她努力伸手去给朱翊钧掸衣服上的雪水,“仔细着了凉。”

朱翊钧握着她的手,无声地哭泣着。即便再不愿承认,他心里也清楚,这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奴家不在了,陛下可不能再这般孩子气了。陛下是万民之主,必要珍重才是。”

朱翊钧哑着声音,“朕便是这等性子,所以才要小梦来管着。你若不在了,还能放心让何人来管着?”

郑梦境无力地笑了笑,仿佛多年前那样的调皮,轻轻点了一下朱翊钧的鼻尖。“奴家可担不起这重任。”

朱翊钧哽着哭音,听她不断地絮叨着。有对自己的叮嘱,有对朱常溆的担心,更怕没了自己后,性子顽皮的朱轩媁会不会被教坏了。还有总爱往外头跑的朱常治,有了媳妇也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