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眼睛一瞟,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咳了一声,“行了,贵人们也别看了。今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

两位淑女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地转过去看着李嬷嬷,眼神里头带着求饶的意味。

“嬷嬷,”刘淑女求道,“今日就免了吧,殿下还病着呢,等会儿还需我们去侍疾。”

李嬷嬷微微笑道:“刘淑女有这份心是好的。”说着,搬来了花砖,“不过侍疾之事,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安排,两位不必操心。”看着她们两个不情不愿地跪好,“这宫里头啊,有的是伺候的人。贵人们用不着担心,底下人若是服侍不尽心,自有单公公去责罚。”

看了看赵淑女不甘心地咬唇,李嬷嬷又漫不经心地道:“陛下也不会放过怠慢了太子的人。”

这一番指桑骂槐,叫二人越发胆小了。

出了宫的兄弟俩,跟着郭正域,一路快马加鞭地往武昌府赶。

朱常溆原本以为,弟弟自小娇生惯养,又和自己吃过苦的不一样,肯定会受不了这路途的艰辛。谁知道,受不了这份罪的不是弟弟,而是自己。

朱常治在宫外,偶尔也是会留宿的。歇在朱载堉的家里头。朱载堉是个勤俭之人,睡的是木板床,褥子也不如宫里的厚实。起初他还不习惯,后来睡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这份自然到了现在,也没觉得哪里不适应的。

反倒是朱常溆,躺在木板上,又没被褥盖着,冻得有些哆嗦。他翻了个身,看着睡得香甜的弟弟,苦笑。

自己算得上什么?比不得洵儿甘于卖身为奴,也比不了治儿的这份随遇而安。

朱常溆合上眼,想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可身下的木板搁得脊背生疼。他无声叹口气,悄悄儿地将包袱用脚勾过来,从里头抽出一件衣服,将自己给裹起来。

总算是暖和了些。

郭正域承袭了恩师沈鲤的学问,还有不徇私的秉性。虽然已经猜到了朱常溆兄弟来头必然不小,可依然没给他们任何的偏袒。

一路南下,走的是还算平稳的官道,歇在官道的驿站里头。郭正域有御史之衔,所以还能分间房。余下跟着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睡在马车上。

这马车和朱常溆平日坐的有厚实褥子铺垫着的完全不一样,就只有木板罢了。旁的人有经验,东西带的足,朱常溆和朱常治头一回出这大远门,还是隐姓埋名,也没人教他们,很多东西就没带齐。

还是常在宫外打交道的朱常治聪明些,用银钱和人买了一床薄被子,和兄长一起凑合着盖。只这被褥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股子的馊味儿。盖上之后,朱常溆越发睡不着了。

朱常溆将衣服裹得更紧一些,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后悔了。但他的确不曾想过,原来路上竟是要过得这般苦。想想看前几日,自己还怀抱着软玉温香,和太子妃调笑,起来了自有宫人服侍铺床。

本以为自己算是不错的了,能独自穿衣洗漱,可现在却发现,他忘了自己是个连洗衣服都不会的人。最后还是偷偷向弟弟求教的。

从来都以为自己比弟弟强,今儿算是尝到了人外有人的滋味了。

对朱常溆而言,着实不好受。他是郑梦境三个儿子中,为首的那一个。打小,他就将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比谁都大。

现今……真是不提也罢。

天将拂晓,驿站的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给马喂草。马儿的嘶鸣声,将朱常治给吵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侧过身子,见自己的兄长睁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眼睛一圈儿都是青黑色。

“皇……咳咳,哥哥昨儿一晚上没睡?”朱常治凑过去咬耳朵,“是不是想嫂子了?”

朱常溆瞪了他一眼,捅了捅人的腰窝子,“就你能,睡得跟头猪一样。”一夜没睡,还有些气儿。

朱常治知道这几日带给兄长很大的冲击,也不在意——平日里就被挤兑惯了。反正再挤兑,皇兄也不会真对自己做什么。他起来将褥子堆到帘子外头让太阳晒会儿,散散味道。

“又没睡好吧?这一路还长着呢,哥哥得习惯起来才是。”朱常治将兄长身上的衣服取来折好,“外头的马夫,可比我们还惨。”

郭正域到底还是松了手的,舍了一辆马车给他俩睡。绝大多数随行的人,都是野外用衣服垫着,身下全是新抽出芽儿来的草,扎人的很。赶车的马夫就更别说了,在马棚里头和马一块儿睡,怕的是贵重的马给出了意外。

朱常溆去过一回马棚附近的茅厕,那味儿别提了。比起这味道,褥子的馊味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人起来了,收拾收拾,该上路了。”郭家的书童跑出来吼了一声,又进去服侍郭正域。

朱常溆懒懒散散地将包袱都收好,看着外头面黄肌瘦的人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的话,他自然是知道的,也并非无法接受,只一时还不能习惯。而且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宫中,继续享受着自己的锦衣玉食。

可那些人,却是一辈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指望。连温饱都难,更别说是送孩子上学念书考科举了。

能下定破釜沉舟之决心的人,到底还是少数。许多人只求吃饱穿暖,旁的,已无甚心力再去想了。连梦也不敢梦。太过遥不可及。

“如果……有一日,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脸上不再有愁模样就好了。”朱常溆收回目光,手握成拳,轻轻地说了一句。

朱常治勾起嘴角,从车厢里爬出去。“他们会过上什么日子,还不是看哥哥吗?”

朱常溆听了,在里头傻笑了一会儿,也跟着下了车。

俩兄弟在驿站里买了碗稀粥,呼噜噜地三两口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想着再叫,却又怕财露了白,叫人背后起歹心。

郭正域从楼梯上下来,朝盯着饭食两眼发光的兄弟二人扫了一眼。“都坐吧,吃点东西,该上路了。”特地点了朱常溆兄弟的名儿,“李星李辰,过来跟我一道用,我有事要问你们。”

“哎,郭大人,您有事儿吩咐。”朱常溆并不敢坐下和他一起吃,“我们吃过了,站着回话便是。”

郭正域笑道:“客气什么。”坐下后,将一口美髯撂开摆好位置,“坐,吃吧。”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对这二人的印象还不错。身上的纨绔气不是说没有,但在自己接触过的皇亲国戚中,已算是很不错了。

“我知道你们没吃饱,一块儿吃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郭正域朝他们招招手,“坐,别客气。”

朱常溆和朱常治对视一眼,不再矫情,拉开凳子坐下,先等着郭正域动筷子。桌上有五六盘菜,郭正域夹过的,他们才敢去夹,没动过,就是再眼馋,也不下筷子。

郭正域借着喝粥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对他们的打量。很有教养的孩子,不知是哪个先生教的,教的很好。二人的父母也是,能为孩子聘得名师,想来不仅仅是光有名头和银钱,自身也正。虽说先生很重要,可父母的言传身教也不遑多让。

两人呼啦啦连喝了三碗粥,才觉得自己肚子饱了。这段时候在外面,干的活儿比过去多得多,紧跟着胃口也变大了不少。

尤其是朱常治,好几次都要被饿哭了。在京里的时候,想吃什么,就有都人从小厨房端上来,便是宫外,自己有银子,差了人去买也行。跟着郭正域可不一样,不能擅自行动,也不能随意禀了御史去买吃食——郭正域那暴脾气,准骂个狗血淋头。

“你这是来当差的,还是来玩儿的?!吃不得苦,趁早滚回京里去!”

“你爹娘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卖了多少面子?你这才能出得来京,去武昌办差。要不然,这辈子你就京里头待着,此生不知我泱泱大明的千山万水。”

“国蠹,国蠹!”

朱常治只心里头想想,都能知道郭正域会说什么,饿着肚子也不敢说话。一天天下来,人倒是瘦了不少,曾被朱常溆嘲笑的“半熟西瓜”,现在几乎都没了。

朱常溆到底还是心疼弟弟,后来每到一处驿站,就特地买了许多晒得干干的饼,备着路上弟弟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塞给他一块儿。也得偷偷吃,不能叫郭正域给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