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巴巴地走过去,“父皇, 儿臣昨日的奏疏都已经看好了。”他将奏疏拿过来,每一本里头都夹了一张小纸片, 上面写着他的意见和看法。

朱常溆是太子,还没有资格直接在奏疏上批红,所以便用了这个方法。若要一本本看完口述,所费时间太多,也容易遗忘。倒是记在纸上, 他与父亲可以两不干扰。

朱翊钧认真地看了一遍,点点头, “不错。”这段时候来太子处理政务的手段越发老练了,“往后诸如这类的奏疏,都由你直接批红就是了, 不用再拿来给朕看。若是有疑惑的,拿不定主意,再来寻朕。”

朱常溆心中雀跃,这意味着父皇开始信任他了。

朱翊钧看着儿子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脸,伸手捏了一把。啧,果然没有媁儿的捏起来舒服。

“好了,去吧。”朱翊钧将田义分好的奏疏交给儿子,“今日看这些。”

恰好田义端来早膳,朱翊钧边吃边处理起政务来。不过他并没有急于去看田义特地摆出来的那本汪若泉的上疏,将这本另外放开,先处理眼下的。

时间匆匆而过,这一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处理奏疏,接见朝臣,召来阁臣商讨政务。一切都与以往一样。

天气渐渐转热,白昼越来越长,到了寅初的时候,宫人才将灯笼点上挂起。

朱常溆掐着点,处理完最后一本奏疏,坐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

“累了?”朱翊钧笑道,“今日留下同朕一起用膳吧。”他扭头吩咐午后来守值的马堂,“记得吩咐御膳房,给太子的那份也备上。”

马堂低了头,应诺,一路小跑出殿,差人去一趟御膳房。

这时候,朱翊钧才有心思将汪若泉的奏疏拿来看。草草看了几眼,他向朱常溆招招手,“溆儿,你来。”

朱常溆把嘴里垫饥的白糖糕咽下,抓起茶碗灌了几口,急匆匆过来,“父皇。”

“急的什么,小心别噎着。”朱翊钧替儿子拍了拍胸口,将奏疏给他,“你看看这个。”

朱常溆早就偷着看过了,里头的内容了然于心,此时不过装了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父皇怎么看?这汪宜宾说的,可会是真的?”

朱翊钧沉默一会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说不准。不过朕倒是想起来,为何朕对这本奏疏没有印象了。”

朱常溆默默地听着。

“万历六年的时候,文忠公于福建试点清丈,意欲推行条鞭法。”提起自己的先生,朱翊钧的神色有些黯然,“万历八年的时候,正式推行于整个大明朝的关键时刻。”他扭头望着儿子,眼睛里有一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

“那时候文忠公就已是抱病在身,为了实行条鞭法,他连番上疏让朕夺情。也许,当时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心,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实现他自己的抱负。”

朱常溆不知道父亲说这个话,是责怪文忠公权柄加身,忽视天家更多,还是感慨文忠公执意实现志向更多。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放在以前,朱翊钧也许会一味地去指责张先生。可如今,桩桩件件,没有哪一个是不棘手的。他体会到了彼时文忠公的心思。他对这位恩师,感情是复杂的,既恨他,又敬他,说来也许荒唐,作为堂堂天子,他在心里,大约还怕着他。

可朱翊钧现在看清了,没有当年文忠公执意推行条鞭法的执拗劲,宁夏、朝鲜、播州,这三场大战就打不下来。而今他在消耗的,全是当年文忠公一分一毫积攒下来的家底。

“父皇?”朱常溆见父亲陷入思绪,久久不出声,轻轻唤了一声。

朱翊钧醒过神来,朝儿子笑了笑,其中苦涩滋味,叫人几乎要垂泪,“是朕害死了文忠公的长子。若当年没有清算,张敬修就不会死。朕……食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到胸口胀痛才缓缓吐出来,“待朕驾崩后,你记得要加恩于张家。”

朱常溆点头应了,这是父亲在为他铺路。直到现在,士林之中还有人对当年的清算口诛笔伐。加恩于张家,可以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士林好感,为以后的执政之路打下一个还不错的基础。

“往后行事,你当三思而行,莫要听凭小人之言。”想起张鲸、张诚这两个混账,朱翊钧现在还有气。只是人早就已经磋磨而死,想要叫来面前打一顿出气都不行了。

朱常溆恭敬地行礼,“父皇的话,儿臣铭记于心。”

马堂在殿门外扬声道:“陛下、太子,晚膳都摆好了。”

“先去用膳吧。”朱翊钧从位置上起身,“你今日且晚一些走,用完了,朕要同你一起商量楚藩的事。”

朱常溆应了一声,乖乖陪着父亲去偏殿用膳。

食不言,父子二人对坐默默地用完晚膳。气氛有些叫人不舒坦。

朱翊钧挠了挠头,有些苦恼,“还是上翊坤宫去吃来得好,人多,也热闹些。”最关键的是小梦从来不在乎这些,吃饭还能说说话,逗逗乐子,胃口都好一些。

朱常溆不无赞同,有弟弟那个活宝在,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新鲜事。对于身处宫中的他而言,是一个绝佳的获得宫外信息的时候。

两人用过膳,就上不远处的御花园去消食。

朱翊钧特地嘱咐宫人离得远一些,好让他和儿子说说话。

夜里的御花园被高挂的灯笼照得明亮,春时百花绽放,夜中赏花别有一番趣味。不过朱翊钧的心思并不放在这些风花雪月之上,“你怎么看?”

不用朱翊钧提醒,朱常溆也知道父亲这是问自己对汪若泉那封奏疏的看法。他想了想,“若是当年奏疏刚上来的时候就立即审问,楚宗当无话可说。现在已过去了十八年,贸然审问,怕会引起楚宗不安。”

前有河南试点宗亲除籍,后脚就闹出楚王身世不明,无论怎么看,都会叫人怀疑朝廷想要除藩。

虽然现在的确是这么在做,可朱翊钧和朱常溆最初抱持的目的是减少低阶宗亲,温和着来,太过激进难免生乱。朱常溆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是大明朝的末年,整个国家都岌岌可危,绝不能轻举妄动。

“朕也是这么看的。”没有理由,轻易发起审问,这很不妥。“不过既然太|祖说了,又确实有汪宜宾的奏疏,楚王的身份的确值得怀疑。”

朱常溆心中一动,想起先前母亲对自己说的话。“父皇,倒不妨先派了人上武昌府去打听。如果楚王果真非楚恭王之子,民间亦会议论纷纷。就寻那些老人,他们活得久,兴许当年还听过。”

朱翊钧想了想,“嗯。可行。”

“再有,当年武冈保康王代理府事之时,似乎楚王府也出过一些乱子。”朱常溆道,“不妨着人也上那儿去问问。”

这点朱翊钧倒是有些犹豫,“可是武冈保康王不是六年前就过世了?现在去问,怕也无人知晓吧?”

“总有当年服侍的老人还在,既然都上武昌府去问了,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朱常溆努力说服着父亲,“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叫楚王担了身世不明的名头,若是轻易定罪,两边谁都不服。”

儿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马堂!”

一直尾随在身后的马堂立刻小步上前,“陛下。”

“你自东厂挑人,去一趟武昌府,叫人打听打听,楚王的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武昌府当地的情形又如何。”想了想,朱翊钧还加了一句,“莫要惊动了当地的官府,也莫要让楚王府知道。”

马堂低眉顺眼地通应下,“奴才这就去办。”虽他的秉笔之位的确比田义要低,不过有东厂在手,以后为天子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