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场大仗打完,再去看看私帑里连老鼠都养不住的情形。朱翊钧只得无语凝噎。他什么时候穷到这份上过?!

不提重建两宫和明年给努|尔哈赤的赏赐,朱轩姝、朱常溆、朱常治三个孩子日渐长成,待大婚又是三笔支出。这回朱翊钧倒是不敢再同前潞王大婚时那般任性了,私帑的钱压根就没法儿买空整个京城的珠宝玩物。

抱着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想法,朱翊钧咬咬牙,从自己嘴里尽量省点下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一家子围坐八仙桌,并不能全坐满了。朱翊钧心叹一声,要是洵儿此时还在就好了。他面上倒也没带出来,难得来一次翊坤宫,并不想闹得不好看,只陪着郑梦境同孩子们打破食不语的规矩,边用膳边聊家常。

朱常溆在席间不断地偷窥着父母,频频动作引得边上的朱常治也不由得朝他们看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心下觉得奇怪。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拉了拉兄长的衣服,“今日皇兄可留下住?”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留下吧。”他也想问问弟弟,若是不开矿可有旁的法子赚点银钱来解困。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到全盘揽着,弟弟在经济上是个能人,兴许有什么旁的想法能令自己开窍。

朱翊钧听着他们兄弟俩的对话,扭头对郑梦境道:“今日朕也和溆儿一起留下吧。”他的眼神有几分暧昧,搅得郑梦境的颊上飞上两道红霞。

郑梦境狠狠踩了他一脚,“先用膳。”

这不是反驳的话,朱翊钧心下窃喜,脸上的笑都遮不住。许久不曾同小梦温存了,若是、若是能再有个孩子,填了洵儿的空,便好了。

饭毕,朱翊钧赶着三个孩子出殿,自己同郑梦境在殿里喝了会儿茶,就提议早些歇了。

郑梦境一直没寻着机会对他开口,便想着等上了榻再提,当下也就应了。

两人洗漱完了,换上干净的里衣滚进榻上。朱翊钧将人搂进怀里,“待过了夏时,姝儿出孝后,我便再开……”他原想说秋狝,但想起了朱常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郑梦境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主动将话接过去,“却是该给姝儿挑驸马了,要是再晚一些,年纪便太大了。”

朱轩媖可是十二三岁就嫁人了,朱轩姝现在的年纪要比皇姐当年出嫁还大上一两岁,而且还有了侄子,做了姑姑。

朱翊钧有几分歉意,“姝儿怕是寻不到什么好的人,不过朕会在嫁妆上补偿她。若是她心里不高兴,小梦你……替朕多同她开解开解。”

一听嫁妆,郑梦境的神经就给绷紧了。“陛下打算将皇庄分出去?”却是不敢提私帑的事。

朱翊钧点头,“这是一方面。”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帐子,“待矿税开了,私帑就有些银钱,届时我让人去宫外寻些东西来。”

听了这话,郑梦境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知道女儿的嫁妆自己补贴不了太多,都是私帑出的银子,可却万万不希望女儿的每一份嫁妆上都沾了百姓的血。她想要女儿干干净净地嫁出去。

见郑梦境沉默了许久,朱翊钧不由得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非得……开矿不可吗?”郑梦境不敢看他,“其实……姝儿对银钱也不是很在意。而今她大了,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形,便是嫁妆上有亏,也不会在意的。”

郑梦境不敢告诉朱翊钧,他们的女儿已经几次三番地申明不想嫁人。都不想成亲了,哪里还会在意自己有几分嫁妆。

这点上朱翊钧却是很坚持,“便是姝儿不在意,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不替她打算。婚事对象已是有所亏欠了,怎得还能在嫁妆上不补上。”

郑梦境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她不敢说自己听了朱常溆的话,知道开矿之后的连番民变,只试探道,“要不要奴家写封信去江陵问问兄长?”

朱翊钧苦笑,“郑国泰能有什么法子?商税是太|祖定下的,轻易动不得,朕也不能去削藩吧?”播州之乱尚未平息,若再加上藩王联手反抗,他哪里来的力气再去应付。

海事收获却是颇丰,但史宾送入京的钱不过是恰好补上了宫里日常开销。朱翊钧想了许多回,最终还是觉得唯有开矿才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私帑缺的是另寻一个赚钱的门路,还得快。若是年底就定下了朱轩姝的婚事,明年她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若是嫁妆都没备上,岂不是要叫夫家笑话。

“还是再缓一缓吧?且不是很急呢。”郑梦境不敢说重话,一口咬死了开矿就是不对的。她念着只要自己用了拖字诀,待朱常溆想到另外的赚钱法子,应该就能渡过眼前这一关。

郑梦境尽力说服着朱翊钧收回开矿的心思,却不曾想到自己太过专注于这件事,语气开始变得急躁。这样的情绪显然在两人都没发现的时候渐渐弥漫开来。

朱翊钧连着几日都在想开矿的事。开,或是不开,于他而言都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想得越多,心里就越烦躁,现在郑梦境又在耳边就这事儿翻来覆去地碎碎念着,心里的那团无名火就腾地升了上来。

“够了!开矿乃宫门之外的政务,这不是皇后该过问的。”朱翊钧收回搂着对方的那只手,背过身子紧紧闭上眼。

若是平日的郑梦境听见这番话,当下就明白朱翊钧这是对自己干涉政事的不满,该是刹车的时候了。可今夜的她显然失去了理智。

重生后一直不曾放松过,点点滴滴凝聚一起,在朱常洵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火药。郑梦境要的是喜乐平安,不仅为着大明朝,也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根稻草压在自己的身上,成了导火索,令她罔顾一切。

便是郑梦境知道,想必也不明白这是向命运的抗争,还是朝既定的历史发泄不满。长久以来被强制压抑无法宣泄的情绪在这一刻升到了顶峰,朱翊钧强硬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她。

郑梦境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目如炬地盯着朱翊钧的后背,叫后者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

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陛下这是嫌我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不如孝端皇后那般听话?而今后悔了封了我这野心之人做皇后了吧?我还当陛下广开言路,是为着能叫自己仿唐朝的太宗,却原来不过是表面功夫。”

“连进言都做不了,我哪里是国母、皇后,不过花瓶摆设!”

失了冷静,郑梦境连谦称都没用。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敲在朱翊钧的心上,戳得他心肝泛疼。

方才那句话刚出口,朱翊钧就后悔了。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他扪心自问,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册立了朱常溆为太子后,就开始逐渐地变得有些多疑起来。

是因为猜测着先太子身亡有朱常洵的手笔?就像坊间所说的那样,是郑梦境授意,朱常洵为了给兄长铺路才做的?

还是因为朱常溆册封当天的连番祥兆,让他觉得这个“命定”的太子迟早会取代了自己。

是取代,而非从他手中接过天子这个位置。

倘若朱常汐之死果真是翊坤宫的手笔,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心中所欣赏喜爱的儿子,就实在太恐怖了。他们既能做得出这等事,早晚有一天也会朝自己下手。

在短短一瞬间,朱翊钧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之脑后。他想要道歉,却又有些拉不下面子。闭着的眼早已睁开,可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但所有的歉意在郑梦境的口不择言中消散殆尽。

朱翊钧是天子,他知道自己有错,也愿意承认错误,却不愿意接受旁人对自己的指责。便是自己最爱的郑梦境也不行。他起身猛地转过去,目光直逼着身后的女子,后槽牙一下下地磨着。

郑梦境抬起脸,不屑地望着朱翊钧高高举起的那只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真以为朕就不敢打你?!”朱翊钧咬咬牙,最终收回自己的手。他必须冷静下来,起码,不能再继续呆在翊坤宫。看见皇后,就只会让自己的怒气一再压抑不住。

“来人!掌灯!”朱翊钧撩开帐子,大声地唤来人。

外殿守夜的吴赞女原以为今夜陛下同娘娘必不会有什么大事,正舒服地找了个柱子倚着打瞌睡呢,便听见里头天子震天动地般的一声叫。她赶紧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脚下不停地跑进去。

朱翊钧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让田义把銮驾备好,朕要回启祥宫去。”说着就下了榻,“让人过来伺候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