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对朱翊钧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先前想着的,所谓的效法自己父母,现在看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笑谈,自欺欺人罢了。可她对朱翊钧失望,并不表示自己不需要帝宠。后宫冷酷的滋味,郑梦境不是没尝过。她的身子大不如前,总得找个人固宠,也方便日后托孤。

她不是信不过皇后,而是皇后能做的有限,亦不能太过,否则被人说是偏心就不美了。

只是她想到了所有事,却忘了朱翊钧接不接受。

朱翊钧是憋着一口气出来的。当时见田德女的模样,再看郑梦境不若以往的醋劲,他心里就有数了。后宫靠提拔身边人固宠的做法,朱翊钧并非不知道。但他十分不高兴郑梦境这种把自己推出去的做法。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也渐渐想明白了。

小梦,大概是在害怕吧。他揉了揉自己的额际,从文忠公被清算的事情,再到前不久的储位之争,优柔寡断的自己面对朝臣的步步紧逼,一直都不断地逃避。也许当这种逃避落在旁人,或者说是郑梦境的眼中,就成了对未来的一个担忧。

如果朝臣不同意将朱常溆和朱常洵的藩地封在富饶之地,而是要求发往西南或宁夏这些地方。若是再来一次“废妃,诛杀”。倘或朝臣开始反对郑家作为外戚,不能继续行商。

又或者,朱常溆死不悔改,执意要做太子,却一朝惨败。

那时候,如果自己对郑梦境的宠爱不复如初,他还能听进去对方多少话。面对朝臣的逼宫,会不会亲自下诏,将自己最喜欢最聪明的儿子送去凤阳。

朱翊钧走到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默默地望着里面两个儿子正在背书。他听了许久,才走进去,“怎么还是在背《四书》。”

朱常洵瘪瘪嘴,哼了一声,把头扭开,“都是父皇不好!”朱翊钧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怎么个不好法?”

“父皇封了三皇兄做太子,现在皇兄和我想去书房拿书都拿不着了。”

朱翊钧挑眉,失笑道:“谁敢对我大明朝的皇子说这等话?告诉父皇,父皇把他发落了。”

朱常溆抿抿嘴,“是慈圣皇祖母说的。上旬我和皇弟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说我俩以后不要再看《贞观政要》这等书了。她说这是皇太子才能看的。”朱常洵不服气地接话,“可我明明看到大皇兄衣袖里面露出来的书本封面就是《资治通鉴》!”

朱翊钧皱眉。他觉得手有些发沉发酸,就把朱常洵放了下来,“洵儿真是越来越重了。”他望着兄弟俩,“你们……愿不愿意和太子一道去听日讲经筵。”

朱常洵偷偷看了面色微微诧异的哥哥,赶忙拍着手,“真的可以吗?父皇,那可是只有皇太子才能读的,祖宗定下的规矩。”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有何不可,祖宗——也不是什么都对的。你们只说想或不想,父皇自会办妥此事。”

兄弟俩齐齐点头,“想!”

“好。”朱翊钧直起身子,“过几日就让你们一道去听。”

是夜,郑梦境在床上辗转反侧,朱翊钧一直没合眼,等她憋不住了和自己谈。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在数到“九”的时候,郑梦境转过来,手撑着头,望着他,“陛下,奴家听说晚膳前,您答应了溆儿和洵儿,往后他们可以一同去和皇太子一般参与日讲经筵?”

朱翊钧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没错,小梦觉得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日讲经筵只有皇太子才有的待遇。陛下此举,可不就叫娘娘心寒了?”郑梦境急道,“这岂非陛下不满太子之意?”

朱翊钧笑了笑,“朕早就觉着祖宗说的这一条不对。缘何立了太子后,皇子们就只有蒙学的资格?不能一同听日讲听经筵?知晓政务?其实这些到了藩地上也都用得上。”

“祖宗分封藩王出京,为的是避免兄弟相残。可藩王多读读书,多听些东西,于他们自己也有益啊。到了地方上,亦能替天子做些实事。”想起自己的弟弟,朱翊钧就冷笑,“潞王自就藩后,朕的案头上就没停下过,日日都叫言官参他。不是今日占民良田,就是昨日强抢民女。难道朕给他的还不够多吗?镇日就那点眼力价。要不是朕给压下来,他的潞王头衔早就没了。”

“难道陛下就不担心,一旦藩王眼界高了,一界藩地容不下他的心,有意大位再起兵祸。”郑梦境忧心忡忡,“就大明朝这点兵力,对抗蒙古、倭寇尚不及,哪里还能再分出兵来去平乱。”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脑袋,觉得两个人就好像回到以前那样。“小梦别担心,此事朕心里有数。”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就早早起来去上朝。往年郑梦境这个时候也跟着醒了,但现在却还睡的很熟。刘带金替他整理衣饰,顺着他的眼睛往床上看,“娘娘打那日醒了之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渴睡得很,不过到了点还是让奴婢叫醒她——还得领着几位殿下去请安。”

朱翊钧听了没说什么。穿戴完毕后,他走到榻边,看了一会儿,在郑梦境的额上轻轻一吻。

“走吧。”

储位已定,其余诸位皇子也还没到就藩的时候,朝上就没什么特别大的纷争。现在的朝会不过打个照面,很快就散了。重要的事情,他们会上奏疏,通过内阁票拟,再送到司礼监批红加印,再行颁布。

就在众人打算混过今日朝会的时候,朱翊钧扔下了一个大|炸|弹。

“朕欲让三位已经蒙学过的皇子与皇太子一起每日听日讲并经筵。”朱翊钧笑意盈盈地望着阶下站着的诸位朝臣,“爱卿们可有异议?”

申时行眉头轻皱,旋即松开。他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王锡爵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中看出和自己心里一样的想法。

天子这是对皇太子心生不满,想留个后招吧。

申时行老神在在地站着,没有说话。心里却闹腾开了,虽然皇太子的确荒诞,但国本不可轻动。今日朝会怕是不会善了了。

果不其然,顾宪成率先站出来,“陛下,此举不妥,与太|祖立下的规矩相悖。皇太子天然与众皇子地位不同,岂能与他们一同受同样的待遇。”

“皇太子是朕的子嗣,旁的皇子就不是了吗?”朱翊钧冷笑,“一样的儿子,为何要两般对待?难道顾卿家中也是这般?”

顾宪成一脸正义凛然,“臣家乃书香门第,从来嫡庶有别,诸位兄弟自持身份,循规蹈矩,从不曾有不礼之处。”

朱翊钧轻轻笑了,“哦?看来顾卿家里,必是庶子给嫡子打扇倒水,见面伏地而拜的了?”不等顾宪成反驳,他接着道,“朕听闻魏晋世家林立,越是大的门第藏书也就越多,也越在意嫡庶礼节。彼时的妾侍庶子如同奴婢牲畜,可打可卖可杀。顾卿言家中乃书香世家,此类史书上记载颇多,想来也是看过不少。不知是否有所效仿?”

顾宪成脸涨得通红,“此乃前朝不礼之处,人岂能同牲畜相比?!”

朱翊钧冷然,“现在不也有不少人仗着势大,打死了奴婢只赔钱了事,当地官员并不理会吗?再者,顾卿以自家举例,是不是觉着,天家无道,比不过你家?”

顾宪成脸色煞白,当下伏地而跪。

申时行见势不妙,已经不能再容他继续和稀泥下去了,便站出来,“陛下,顾主事虽然举例有错,想的却没错。祖宗规矩,礼不可废。”

他似乎觉得,今日的天子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礼不可废。既如此,”朱翊钧笑吟吟地道,“那就由先生主持,夺了朕生母的尊号吧。”

申时行此时才发现,的确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朱翊钧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犀利,寸步不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母亲来做要挟。

李太后原是贵妃,无论是依循前例,还是按《皇明祖训》又或者是礼法,根本不能加“慈圣”这个尊号。太后能加尊号的,唯有皇后。当年张居正为了能让李太后支持自己的变法改|革,听了冯保的建议,给李太后加了尊号。彼时碍于张居正的权势,朱翊钧又还小,说是两宫辅佐,实际上陈太后根本就不管事,百官也为了讨好李太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定下了。

现在,这一条再翻出来,就是大大地打了他们的脸。

要说按规矩来,是朝臣们不守规矩在先。

申时行顶着身后百官们的不安目光,硬着头皮道:“陛下事李娘娘至孝,当年特例加封尊号。如今再要夺,有违孝道,况列朝列代,从未有此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