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伺候的人面面相觑,见朱常溆只顾喝茶并未出声阻止,福了下身,鱼贯而出。

朱常洵等人全出去了之后,走到门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异常,便叮嘱:“我同皇兄要做功课,谁来都不许打搅,听到了没有?若是母妃或皇姐来寻,先通报一声,我们应了才能叫人进来。”

门外的宫人们齐声应诺。

朱常溆好笑地看着弟弟把门窗一个个全都仔细查了个遍,好似担心会不会有人偷听一般,搅得神神秘秘的下,心里不觉好笑。他装着专心喝茶的模样,并不点破,等着朱常洵的急性子按捺不住了自己来说。

没想到朱常洵冲过来,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让朱常溆给变了脸色。

“皇兄,你的手稿放哪儿去了?就是那个什么图,什么说的序。”朱常洵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那日母妃滑胎前,我们瞧见的那个序。”

朱常溆尽量镇定住,装作不懂的样子望着弟弟,“那个序,咱们不是看完之后就给烧了吗?”

朱常洵拼命摇头,“我知道那个烧了。我说的是皇兄你写的!”他的手紧紧抓住朱常溆,“皇兄,当日我就晓得那序出自你手,我先前就在你的书房里见过,你亲手所写的手稿!上头还有你使惯了的修改痕迹。”

朱常溆把头撇开,心跳得飞快,“我给烧了。”

“烧了?”朱常洵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再次被朱常溆验证后,确信自己没听错,才长出一口气,“烧了就好。”

朱常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弟弟。

朱常洵挠挠头,“皇兄安心,我没想过要把皇兄供出去。”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虽然还是那么稚嫩的一张脸,但却看起来好似有了心机与城府,“哥哥,我虽念书不开窍,却并不蠢。”

朱常溆的声音有些低哑,“我知道。”他这个弟弟,对于喜欢的东西能够举一反三,撞上不喜欢的,就装傻充愣。

“当日皇兄主动请缨说要去辩驳,我就想起皇兄的手稿。这是皇兄设的局对不对?”他举手阻止朱常溆开口,“只是后来母妃做的事,咱们谁都没能想到。我知道皇兄不是有意要害母妃的,只是希望在朝臣跟前露脸。”

朱常洵日日都和朱常溆在一起,对方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他还能不知道?

“我也看不上三皇兄。”朱常洵一屁股坐在朱常溆的脚边,就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的大腿,“前朝在吵的时候,我就想,除了哥哥,谁还能做得了这个太子呢。大皇兄天资平庸,三皇兄是个不开窍的,身子还弱,听说现在还在每天喝着药。我朱常洵的哥哥,比他们哪点差了?不就是……”他咬牙不肯说下去,抱着朱常溆的腿更紧了。

朱常溆只知道这个弟弟粘自己粘得紧,却从未想到他心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他带着一丝怀疑地问:“洵儿,我有腿疾,身子怕也不甚康健。你就没有想过……你吗?”

朱常洵笑得开心,摇摇头,说得很坚定,“洵儿从未想过自己坐上皇位。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我不是那块料。母妃不是常对咱们说,人贵自知之明,方能成大事吗?我是朱家子弟,便要为大明考虑,而不是仅凭一己私利。储位该是能者来坐,而非什么立长立嫡。”

朱常溆的心乱的很,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这些都是谁教的你?以后可不能乱说出去,要被骂的!”他更想说的是,如果不慎被言官弹劾,怕是送去凤阳圈起来都有可能。

“是我自己想的。”朱常洵仰高了头去看朱常溆,“我打小就喜欢哥哥,总是想陪着哥哥,把最好的东西给哥哥。大家不是都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吗?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做?”

朱常溆轻轻摸着弟弟的头,笑容有些苦涩,“洵儿觉得父皇高兴吗?许多想做皇帝的人,只看到了皇帝好的一面,等他们真的当上了,才知道背后的辛酸。”

朱常洵挠挠头,“那皇兄想做吗?”

“想!”朱常溆捏紧了拳头。

朱常洵笑成了一朵花,“洵儿一定替哥哥完成这个心愿。”他拉过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眼睛亮亮的,“一言为定。”

朱常溆摇摇头,把手抽回来,“我不想洵儿犯险。”

朱常洵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的宫人通报,“二殿下,娘娘让你去一趟。”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神经紧绷起来。

朱常洵咽了口口水,几乎贴着朱常溆的耳朵说道:“皇兄,是不是……母妃发现了?”

朱常溆摇摇头,“我当日改完让人去刊印后,就将原稿烧毁了。也只有你整日在我这里呆着,我不防着你,旁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就知道。”

朱常洵拍拍胸口,“那就好。”魂都要被吓出来了。

朱常溆拍拍他,“你先去回自己个儿屋子去,我等会儿去找你。”

“嗯!”朱常洵乐颠颠地跟在朱常溆的身后,二人在门口分道扬镳。

朱常溆一见郑梦境,就敏锐地感受到殿内气氛的不一般。他的眼皮开始不断地跳动,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自己根本无法控制。

郑梦境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许久,突然笑了一声,叫朱常溆的心给颤了一下。

“溆儿近来辛苦了。”

朱常溆小心应对着,“教育皇弟,是做兄长的份内之职。”

郑梦境看着他,没有说话。

紧闭着的殿门外,传出几个熟悉的声音,只是他们并不在说话,而是在呼痛。伴随着粗粗的木棍砸在肉上的声音。

朱常溆的脸越来越白。

郑梦境捧着手炉,从位置上站起来,经过朱常溆的时候,轻轻道:“随母妃来。”

朱常溆拧着双手,不敢去擦脸上滴落的汗。

殿门被打开,院中是四个正在受刑挨打的内监。每一个,朱常溆都十分熟悉。

郑梦境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溆儿,母妃没想到你竟还不死心。”她并未转头,一把拉住要跪下的朱常溆,“何必要跪呢?你何错之有?”

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任何的语言,在此时此刻都那么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喏喏地吞|吐了一句,“母妃……”

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今日你能设局,明日是不是就想‘清君侧’了?”她转过来,微微低下头,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你知道你父皇顾虑你的腿疾,有意将你的藩地封在洛阳吧?”

朱常溆点点头,这件事朱翊钧提过好多次。

“洛阳只有一个,溆儿你说,是你去,还是洵儿去?”郑梦境笑得云淡风清,“母妃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洵儿。”

不知为何,这样的郑梦境,让朱常溆倍感压力,他张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溆儿觉得宁夏如何?听说宁夏副总兵,游击将军哱拜就在那儿。有他在,母妃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安危。”郑梦境收回目光,重新望着院中几个快被打死的内监,“洛阳离北境那般远,如果蒙古人打过来,溆儿的腿不好,就是想逃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