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又瞧了瞧柔儿,对方身段很纤细,长得也漂亮,就是那种温柔又秀气的长相,说话声音好听,怕是男人听了,骨肉都要酥半边吧?不像她,说话嗓门大,性子也粗犷,跟师兄弟们一块儿摔跤长大,哪有那么柔细的嗓子?

她一甩袖子,咚咚咚跨出店来,也不理会赵晋,赌气地跳上车,遮了帘子。

福喜跟柔儿行了礼,“对不住,康姑娘这性子有点火爆,但她没恶意的,没吓着您吧?”

柔儿不想多说,她摇摇头:“不妨事,我先进去了。”

掀了铺子后堂的帘子,将福喜、赵晋与门前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去洗了把脸,坐在桌边平静了会儿。

这几个月,她日子过得虽辛苦,也算舒心。有家人有孩子在旁,没什么不知足的。

眼下他从京城回来,要看看安安,她自然不会拦着不许。可他们之间若是再拉拉扯扯,她当初又何必赎身出来?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不是。她过不了他过的日子,也不想再踏进那纸醉金迷里,随时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送了人。

她不喜欢这么不干不脆,她和林顺一个屋檐下都觉别扭,为此不肯再回镇上去,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不能还像从前一样,还要受他女人的气。

她腾地站起来,掀了帘子朝外走去。

店堂中,萧氏却不在了。

待客用的那把椅上,端坐着赵晋。

他两手交握,扬眉瞥向她。

柔儿抿了抿唇,没有退缩。

“您要买什么?若不是,请恕小店……”

“我还记得上一年,也是这个日子,我答应过,要补一份礼给你。”

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缓缓抬起袖子,从织金袖口抽出一只细长的盒子。“拿去吧,我赵晋,不喜欢欠人什么。”

她垂目瞧他指尖落在那只锦盒上,轻轻敲了敲。

“答应人的,我自然要做到。你也不必误会什么,这只是个补偿,算不得信物。”

柔儿攥了下袖角,抬起头直视他,“赵官人,这对您来说,可能只是闲极无聊,随手寻个人,来逗逗乐子。可这个铺面,是我全部身家和心血,请您还有您的人,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搅乱,成么?”

第66章

赵晋落在锦盒上那根指头蓦地顿住。

搅乱?

这词用的。

赵晋眸色沉了沉, 然后勾开唇角,笑了,时至如今, 他已沦落如此境地了么?巴巴前来献宝,却被人当成贼一般防备着。

他没接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丢开那只盒子, 站起身,走到门前瞧了瞧天色。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浓艳,七月流火,没多久,这炽烈的温度就会一点点降下来,越来越冷。

七月半,从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 回转身,瞭了眼她戒备的神色, 如今这样子,他觉得陌生。

这个莫名所以来到此地的自己, 是陌生的。这个不苟言笑倔强冷漠的女人,也如此陌生。

他原本渴望着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说得对。”他点头,“我原不该来此。为免以后彼此不便,我看还是——”

他顿了顿, 睨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接安安回去,这样, 不必我两头奔忙,也不必再搅乱了你的生意, 你觉得呢?”

柔儿眸色紧了紧, 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 应声而断。

她一直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

她抿着唇,肩膀不自觉地开始发颤。她不甘心,觉得不公,不舍得,更不想放手。

可当初决心赎身回来时,就明知孩子是带不走的。

安安尚在她肚子里时,她对余生的打算,就已排除了这个孩子。一直觉得,这就是她要偿还的债。钱货两清,那货品不止她的清白之身,也是这个孩子。

他是为了孕嗣买了她,他不会放弃孩子。

她适才所有的别扭不快,此时都化成了无力的悲戚。

她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警告他不要出现在自己生活范围内?他掐着她的命脉,握着她的生死,他若慈悲,就可容她多残存几日。他若狠绝,她有什么招架之力?

她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心里绞痛得要命。他已算客气,若他强行命人破门带走孩子,她又能怎样?

她这样一株乱世浮萍,毫无根基的飘摇在红尘浮世,她弱点太多,也太无用了。如何挣扎,都拗不过强权,拗不过巨贾,挣不脱她的命。

她脸白得失了血色,嘴唇不自知地打着颤。前一秒她高扬着头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下一秒她溃不成军几乎就要跪扑下去求他饶恕。

她咬住唇,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自己的哽咽被人听去。

她不要求饶,不要服软。

她做不到一世假装温柔,做不到一辈子小意服从。她想被珍视,而不是被当成玩物一般随意愚弄。

走投无路时,她出卖过自己一次。一次就够了。她受的够了。

不能再有第二回 ,安安跟着他,至少不会受苦,不必捱穷……

她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抬手抹去腮边的水珠,她撑住桌角站直了身子,“是么,那您,什么时候来接……”

见他嘴唇轻启,她慌得立时打断他,抢先说道:“您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可否容我、容我再留她几日?”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浮在脸上。

两人的位置对调,此刻他又成了能掌握一切的那个人。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抱臂靠在门柱上,“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柔儿闭上眼,将就要滑落的眼泪堵回去。

她死死攀住桌角,用全部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沉默良久,就在他以为她终将撑不住,会开口求饶,会苦苦哀求他宽限几日时,她开了口。

“好……我知道了。”

她俯下身,再没力气支撑,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出来。

可是,又能怎样,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

安安不会死,这和当年卖身时的境况不一样。

她会成为赵家大小姐,会好好活着。

赵晋有能力,有本事,能护好她,对吧……

赵晋沉默了。

他没想到,她能这样洒脱干脆。

还是说,她早就想摆脱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安安?

柔儿抬手遮着眼,抑住喉腔快要溢出的哽咽。

“以后,我能瞧她吗?您答应过,不会食言,对吧?”

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沉重。

可也狠绝,就在转瞬之内,要一个母亲决定割离骨肉,他明白那是一种多痛楚的感受。

他想说不能,如果他足够狠心,可以让她下地狱,可以让她这辈子,都痛不欲生。

可她到底也没做错过什么。

她只是不想服侍他,不喜欢他,仅此而已,他这辈子骗过的女人又何尝少了,若虚情假意就该下地狱,他也许早就不得超生了吧?

他撇唇一笑:“今儿心情不怎么好,再说吧。”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他瞧着女人满眼的希冀开始动摇,波光粼粼的眸色,像秋风拂过的湖面,那涌动怎么也止不住。

她认命地笑笑,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多恶劣。

赵晋愉悦地踱着步子,打量着这间小店,她布置得很用心,窗前的白色野菊花,原本在月牙胡同的后窗也摆了瓶一样的。这人简素,连喜欢的东西也简洁淡雅。

她的审美经由两年的富贵生活潜移默化,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各颜色布匹分门别类码着,柜上垂挂着各种绣品,配色都雅致。赵晋不免想到,如今这个重获新生的她,是在他的手心里滋养成这幅模样的,奇怪的是心里除了一抹失意悲凉外,竟也升起奇怪的“我家有女初长成”般的自豪感。

他扶额笑了下,被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取悦了。

“阿柔,前头包子铺……哎哟!”

一道女声,打破了屋中的宁静。

萧氏捧着几只包子,乍看见屋里站着的人,手里的东西差点拿不住掉落在地。

“您不是……哎哟,贵客贵客,您是来做衣裳的?适才您娘子……哎不对,适才那位姑娘,小店没招呼好,您是替她来买的吗?您坐,您坐,我妹子她……”她转过脸去,见陈柔站起身背对着她,“阿柔你怎么不招呼人呢?这位爷,您别怪罪,您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店里的绣品多是我做的,若是您能瞧得上我这手针线,我给您算便宜点,怎么样?”

她将包子放在桌上,在衣摆上抹了抹手,凑上来要招呼人。不过陈柔到这会儿还不说话,令她觉得奇怪,她扭头一瞧,——陈柔竟撩帘进里屋去了。

她隐隐有点不快,今儿上门两单生意,明显都是有钱的主顾,阿柔怎么一点都不热情,难道上门的生意还往外头赶?刚才不是她才说,要多请几个人帮忙一块儿接活儿呢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这位爷,您别在意,我妹子她今儿心里不痛快,我服侍您也是一样的。您看看,想要点什么?”

她过分热情,眼睛不时瞟向他的脸。这种态度,这个眼神,赵晋都很熟悉。他人物出众,本就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他笑了下。这一笑便若风光月霁,面容本就白皙,迎着火热的晴阳,更显光芒夺目。

萧氏心里漏跳了一拍,心道这般人物,可不知是便宜了谁。适才来的那个健壮姑娘,哪里配得上他?

赵晋负手道:“随意抬两匹好料子,送礼用,烦劳你。”

他客客气气,说得萧氏心里无比熨帖。瞧瞧,一拿就是整匹,的确不是凡人。

萧氏抱着布匹送他出门,想到适才那姑娘乘了车去,没了车马,他抱着东西可怎么走?

这么好看一儿郎,总不能自己扛着缎布吧?

萧氏笑道:“我替爷喊个跑腿的小子,您稍坐?”

赵晋道:“不必了,送到对面儿饭庄,就说赵爷叫收着的,他们会知道怎么办。”

萧氏讶然道:“原来您跟对面的掌柜认识。”可对面那对夫妻,不像是能结识这种身份的人啊。

但赵晋不再言语,他负手踱出店子,朝北而去,很快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