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喜欢点着灯,屋里透亮,光影落在窗上,外头的人很容易就瞧出端倪。

金凤在窗下等候召唤,已站了小半时辰。她毕竟未嫁,寒天冻地里听得耳热心乱。

地龙烧的太旺,屋里更热的人闷不透气。柔儿难捱,小声地求赵晋。

他手指点在书上头,问她:“这是什么…”

柔儿刚学过的,捂着脸差点哭出来,说不出口。

福喜缩肩溜进门,不敢太靠近院子,就在门边小声喊“金凤姐”。

金凤捂了捂红透的脸,步下阶来,“什么事儿?家里又找爷?”

福喜一笑:“不是家里,是明月楼那香凝,爷有阵子不去,香凝求到郭二爷那儿,今晚特地攒了局,想替俩人缓和一二,我这拿不准主意,不敢拒不敢应,还得试探试探爷的意思,瞧去是不去。”

金凤没好气道:“这腌臜地方的人就是没脸没皮,爷不理她,她这么巴巴凑上来,也不嫌害臊。这话你来传什么,就说爷陪姑娘呢,没空!郭二爷也真有意思,上赶着要做王八。爷不去,才有他的艳福呢,等爷去了,轮得着他?”

金凤对风尘女子没好印象,前头刚有个雪月息了声,如今又来个香凝。那明月楼赚了赵家多少银子了?还嫌没够?

福喜嘿嘿笑,搓了搓冻红的手,“金凤姐,我哪敢替爷拿主意啊。郭二爷跟咱们爷是拜把子兄弟,见天儿在一块的,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啊。这么着,待会儿还得烦您跟爷知会一声,眼看时辰都要到了,好姐姐,您帮帮忙,回头,我在青松楼给您买点心吃。”

金凤白了他一眼,虎着脸道:“出去吧,外头等着去。”

福喜点头作揖,笑嘻嘻又喊了几声“好姐姐”,天色阴沉沉的,冷风沁得人骨头疼。金凤适才周身那点热气儿,这会早散了干净。

屋里颤巍巍的气声,姑娘年纪轻,柔细纤弱,遇着赵晋这么个恶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她除了服软什么也做不了。

他还端着笑,一边瞧她要哭不哭的一边还指着书上的字叫她认。

好容易他肯把书扔开,金凤打水进来,迟疑将郭二爷宴请一事提了,只说在明月楼,赵晋就知是为香凝。

金凤巴不得他不去,讪笑道:“大冷天儿,路上结霜,车轮上都是冰溜子,要不叫福喜回一声?”

闻言,赵晋挑眉横了她一眼,金凤脸一僵,忙道“奴婢僭越”,赵晋没计较,回身将抽抽噎噎的柔儿从毯子里揪出来,“起来收拾收拾,爷带你去个好地儿。”

金凤一怔,爷不会是想,带着姑娘去那种腌臜地方吧?

第7章

金凤当真猜对了,一脸担忧地目送柔儿上了马车。

一路朝襟江边上去。人声丝竹声,喧闹地钻进耳朵里。

柔儿见识过省城白日的繁华,并不知它的夜晚这样绮丽。

连绵不绝的红灯笼,沿着两岸一路铺开,无穷无尽的红色光焰。

船上站着花枝招展的姑娘,穿得流光水滑,风情无限地朝岸上的人招手。

柔儿跳下车,被后头追逐打闹的几个小青年撞了下,赵晋伸臂牵住她,将她护在自己怀里,目光轻轻扫过去,那几个忙不迭住了笑,回身道“对不住”。

柔儿心底嘀咕,原来不仅她怕他,外头的人瞧见他也打怵。

天气寒凉,柔儿在车里还不觉,这会儿见了风,方知外头冷得刺骨。许是这半年来过惯了好日子,竟不大耐得寒。原来在乡下,她大冬天在河边用冰凉的水洗衣裳,还能热出一身汗来。

此刻像个娇小姐,被男人护在怀里头,靠他身上的热气抵御冷风。

早有从人在楼下候着,冻得脸通红,远远见赵晋下车,喜滋滋地蹿上前来,给赵晋打个千儿,说:“二爷在楼上甲字号房,酒席都备好了,就等赵爷来呢。”

说完,注意到赵晋身边跟了个女人,也不见怪,笑嘻嘻跟柔儿行半礼,“小的给爷跟这位姑娘带路。”

柔儿跟个大男人携手在街上行走,心里头微赧,低垂着头,勾着赵晋指头的小手紧了紧,亦步亦趋随在他后头。

到了楼上,赵晋随手摸出碎银子打赏那带路的小厮,小厮喜滋滋的行礼谢过,替他推开门儿,然后躬身退出去。

柔儿适才瞧见,赵晋一出手就是一块儿挺大的银子,心里默默换算,这要是在水南乡,能抵多少天的饭钱。

这一路她不怕瞧人眼色,不大敢抬头四处瞧,此番进了屋,正撞上屋里的情形,发白的小脸略僵。

甲字号房是明月楼最大的一间厅,此刻坐着许多男男女女,抱琵琶的歌女穿着半透纱衣,领口开得很大,轻易就能瞧见大片雪肤。席位上坐着四个男人,每人身侧都有两个伎子伴着,还有几个端菜送酒的侍婢,每个都盛装打扮,巧笑嫣然。

柔儿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这地方定然不正经。

好人家姑娘不会是这种作态,这明显是男人寻欢的地方,赵晋为什么要带她来。

上首座位空出,明显是留给赵晋的,谁都没料到他会带个女人过来。郭子胜下意识去瞧香凝脸色,果然见佳人俏脸僵住。郭子胜起身招呼道:“赵哥,您上头坐。”

其余几个男人目光黏在柔儿身上,其中一个道:“少见,赵哥今儿带宠婢出来玩儿?”

柔儿穿戴虽不赖,但瞧眉眼青涩,行止有些怯懦,一瞧就不是大家儿娇养的闺女,又颇正气,也不似楼子里惯弄风月的花娘。因此推测是赵晋新宠上的婢子。

赵晋没否认,含笑提步上桌。

柔儿怔了下方跟上去,不等落座,雪月先把赵晋身侧的位置占了。她动作慢了一拍,另一侧香凝也坐了过来。

柔儿僵在那,头回遇着这样的场合,头回遇着这些事,她想到适才赵晋没解释她不是婢子,心头微酸,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算他的什么人。

外室外室,不是家里人。

一百两买回来,暖床生子用的。

跟这些收钱卖笑的姑娘有何区别。

雪月恰回过头,见柔儿还愣站在身后,伸手朝她示意,说:“这儿有我们姊妹,你一边候着去吧。”

柔儿抿唇睨了睨赵晋,见他正跟友人说笑,不知谈到什么话题,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她垂垂眼,只得退开。有个侍女抱了软垫给她,她就远远坐在赵晋席位后面。

酒过三巡,郭子胜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抬眼朝香凝挑挑眉。香凝会意,按捺住心底不尽的委屈,斟了杯酒,敬到赵晋面前,“赵爷,香凝不懂事,前些日子没伺候好您。这杯酒,香凝敬您,您饮了此杯,将过去香凝不好的地方,都忘了吧,行吗?”

赵晋斜倚在座上,不置可否的笑笑。香凝直身跪在他脚边,仰起美艳的小脸,楚楚可怜地道:“以后香凝尽心服侍,再不敢给赵爷添烦,赵爷您,别不理香凝了,好不好?赵爷,您当可怜香凝,说个话吧?”

香凝如今在明月楼身价最高,多少人眼热,想一亲芳泽,只苦没这个机会。此刻那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小女人,又委屈又可怜的跪在地上哀求,座上几个男人心都软化了,忍不住替她说话,“赵哥,姑娘家面皮儿薄,您怜惜怜惜,别这么着。”

郭子胜不忍道:“赵哥,您要是不接这酒,叫香凝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以后她在这明月楼,岂不成了笑话?”他这句话完完全全说到了香凝心坎里,美人抿唇含泪,心酸得差点哭出来。

只是她永远记得,赵晋说最厌烦人哭哭啼啼,她不敢落泪,只能强忍着。

赵晋笑叹:“你们一个个的,把我当什么人了?”他从香凝手里接过酒,另一手拖着香凝臂膀,把她扯到自己腿上,捏住了下巴,叫她仰起脸,把她敬过来的那杯酒一点点喂进她唇间,“香凝知情知趣,我岂不怜惜?年节事忙,没功夫过来,今儿这不来了吗?你这傻孩子,以为我故意冷你?”

香凝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落下的眼泪。抹了一把眼睛,才敢再转过来,偎在他身上,苦涩地道:“是,香凝知道,知道赵爷不会不要香凝的……”

赵晋肯揭过不快,在座无不欢喜。片刻唤歌女唱起小曲儿,香凝雪月一个奏琴,一个舞蹈,赵晋这才回头,瞟了眼角落里眼眸低垂的姑娘,朝她招招手,说:“过来。”

柔儿沉默一息,站起身朝他挪过去。

赵晋搂住她腰,指着席上的酒菜道:“你也吃一点儿,明月楼做菜的厨子原是宫里头出来的御厨,南北菜色都能拾掇。”

柔儿不想吃,虽温声应了,提起银箸却只是搅着空碟。

赵晋的手从她腰后朝上滑,柔儿惊恐地去望其他人,怕自己的窘态被瞧去。座上都瞧歌舞呢,每个人的视线都被香凝跟雪月吸引。好在没人注意她。

赵晋低声道:“我瞧你丰润多了,养得不赖……”

柔儿按住他的手,垂了垂眼睛,然后开口,“爷,我想回去了。”

赵晋手缓缓松开,支颐侧过脸打量她,“怎么了,歌舞不好看?”

柔儿声音发涩,道:“爷有人伺候,我在这里,也是多余。况且……我再低贱,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良家女子,不会上青楼来。”

赵晋自打迎她进城,一直觉得她怯弱绵软,说话都不敢大声,更不敢跟他使性子。未料今儿她一反常态,倒硬气起来了。

赵晋冷笑:“良家女子,收了一千两,就能随便陪谁上榻,比之这些个伎子,高贵在哪儿?”

一句话戳得柔儿心口剧痛。

当初为了家里活命,拿了钱坐轿子进城,都不知买她的男人是圆是扁,他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她走了这步,又当又立只觉寒碜。

第8章

来时马车里两人相偎,回程只余柔儿一人。

赵晋吩咐福喜送她回月牙胡同,她起身告退,他含笑和人说话,眼都未抬,看也没看她。

回程漫长,才觉出月牙胡同距离襟江畔这样远。一个时辰前携手同行,他拥她在怀,耳鬓厮磨,掌心熨帖,细细缓缓。

为着她一次不从,露了几分真意,他便翻脸无情。白日里两人还亲亲热热,他柔声一声声喊她“娇娇儿”,喊她“乖乖”,江畔琼楼酒色浮光,他转头笑言她不过是为钱折腰,乃伎子一般之人。

柔儿适才觉着自己窘得脸发烫,出门见了风,心口像被豁开了一般,无尽的寒凉涌进去,只觉凄然。

福喜请她上车时,神色颇怜悯,她不敢去瞧人家的脸色,车帘抛下,眼泪才汹汹地漫上来。

福喜这些事见得多了,四姨娘也好、香凝姑娘也罢,但凡身上有刺性子不驯的,没多久也要变个模样,在爷身边小心服侍。这些女人或仗着容貌出众,或凭着独特的才情,获了爷几个笑脸,就以为情深意重,与众不同。爷这人,最是多情,又最是无情。这陈姑娘一没四姨娘的出身,二没香凝的才貌,刚伺候没几天,不该这样骄纵。

但福喜这些话,不好直言。无声目送柔儿乘车走远,摇头折回明月楼去。

北风刮开帘幕,冰凉的风在车厢里流转,柔儿抹掉泪,对着快熄掉的炭盆想着未来。

赵晋买她来,是为能生个孩子。她如今却想要他看重,想要他待她比那些楼子里的女人好。

她通过这夜也瞧出来了,赵晋爱享乐,他喜欢纸醉金迷软红十丈,今朝有酒今朝醉,身边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能顺他心意温哄他的,他愿给几个笑脸。若不能顺意知趣,要么像香凝这般懂得赔小意认错,要么就像她这般,被远远遣回去,只怕再不能回头。

柔儿垂眼抹掉腮边的泪,掀开车帘瞧向车后繁闹的襟江。

她回不去水南乡了,此时此地,她这一生的全部,就在这儿了。

酒酣耳热,雪月姑娘一曲“春宵短”把宴会气氛彻底推上燃点,香凝枕在赵晋腿上,用细细的嗓子软言倾诉对他如何爱恋。

赵晋敞衣半倚般坐在榻上,眯眼瞧着厅心的歌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香凝。福喜这时溜进来,小跑踱到赵晋身侧,与他耳语几句。

赵晋端坐不动,只垂下眼轻轻一笑。

香凝离得近,隐约听见福喜说“姑娘”“楼下等”几个字句。

她何其聪慧,转身攀到窗前,把红木菱花窗推开来。

落雪了,细细碎碎的雪花无声地染白了枝头。

楼下繁闹的街心,一个穿浅白斗篷的姑娘像座雕塑,呆呆的在那站着。

香凝心下微酸,不敢出言讥讽,只酸溜溜的道:“赵爷,这冰天雪地里人家姑娘这么站着,若染上风寒,您不心疼啊?”

赵晋朝她笑笑,指尖落在碧色金丝软缎子的衣料上。冰肌雪骨,佳人玉就,赵晋俯身,浅浅嗅了下她光洁的肩头。

香凝眸子里倒映着璀璨的灯火,光芒熠熠,又似是眼泪,仰头轻唤:“赵爷,赵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