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恺哑然失笑。

“第三具呢?”尉迟锐忍不住又问。

这时哪怕应恺说第三具是神话传说里的鬼垣太子,他都不会有任何惊讶了。谁知道这个问题话音刚落,就只见应恺那一丝笑意渐渐消失,良久才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平静地说:“不是。”

“是宫徵羽。”

刹那间尉迟锐所有言语都卡在了喉咙口。

“怎么能把宫惟放在那里!”他突然唰一下站起身,失声道:“宫惟不可能会——”

“他会。”应恺的语调疲惫但平稳:“身为大宗师,含怨而死,死后不腐,已经具备了惊尸的一切条件。天下公认宫徵羽镜术第一,而那座邪气冲天的镜棺偏偏在他死后同年现世,哪怕是我都不敢担保此事与他绝对无关,你明白吗?”

“我把镜棺的存在隐瞒下来,就是因为怕玄门百家因此认定宫徵羽怨灵作祟,连累他身后声名。定仙陵建成后,我将他遗骨改葬黄金棺,当时他尸身依然未腐,伤口仍能渗血,且面容栩栩如生。”

应恺望向地底深处的那座巨门,轻声说:“长生,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会惊尸,那么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宫徵羽。我只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惊。”

尉迟锐沉默下来,良久突兀地道:“他生前很喜欢热闹。”

应恺说:“我知道。”

宫惟生前不仅喜欢看热闹,还喜欢制造热闹。这么活泼好动的人,最终却被孤零零埋葬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镇压封死,不见天日,他会怎么想呢?

会失望吗?

还是怨恨呢?

“宫徵羽被改葬在定陵最深处的事,全仙盟只有我、徐霜策、长孙澄风等极少数人知道。将这三具最危险的棺椁送进去后,本来我打算将巨门封死,从此再也不让任何活人踏足这门后半步……”应恺深吸了口气,才道:“谁知这时又迎来了第四具棺材。”

尉迟锐皱眉问:“谁?”

“……”应恺挪开视线,眼底映出跃动的火苗,半晌低沉道:

“徐霜策。”

尉迟锐愕然半晌,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谁?!”

“十六年前升仙台上,宫惟临死前对徐霜策说了对不起。他说,你永远都飞升不了,你这辈子的修为就到此为止了。”应恺定定地望着烛火后一望无际的黑暗,轻声说:“之后的那几年,我一直沉浸在自责、愧疚、悔恨和痛苦交织的情绪里,并没有心力去仔细思索这句话背后的意义……直到某天深夜,懲舒宫大殿,徐霜策突然带着一具空棺踏月而来。”

·

“……我近来独自修行,毫无进境,只觉厌倦。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那年升仙台上宫徵羽留下的话,仿佛冥冥之中竟自有定数……”

一轮弯月映照在大殿前,庭院如积水空明。应恺双手微微发抖,但徐霜策的神情和声音都平淡到了极点,仿佛在叙说他人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此生无法飞升,总有一天会命丧黄泉。到那时我心有不甘,执念不散,一旦尸变必定遗患百年。所以你先将这具空棺送进定陵第九层,未来大限将至时,我将自行入陵封死墓门、卧棺静候。或许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应恺咽喉仿佛堵上了酸涩的东西,良久才颤声道:“对不起,其实都怪我。如果我早点发现你们之间的摩擦不可调和,如果我早点察觉徵羽心里的不快和杀意,如果我能早点开解他、制止他……”

出乎意料地,徐霜策竟然笑了一下,尽管非常短暂:“不。”

“你最大的心障便是强自为难,为自己揽下太多责任。”他突然问:“还记得那年我曾经说,我后悔曾跟你一起进入那座桃林,要是这辈子从没遇见过宫徵羽就好了吗?”

应恺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徐霜策从肺腑里激出的那一口热血。

“我现在不后悔了。”徐霜策轻轻地说,“我只觉命当如此。”

……

生为宿敌,死同一葬。

应恺长长地呼了口气。

“墓门终于关闭时,里面埋葬着四具棺椁。此后十余年间,尽管偶有活人入陵洒扫拜祭,但定仙陵里的上千具棺椁从来没有发生过异变,玄门百家也再没发生过惊尸的丑闻。”

玄铁巨门外群尸尖嚎声已经远去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亘古岑寂的陵寝深处。狭窄的墓道内,只有一豆火星在燃烧,随着应恺的叹息而陡然摇晃,带着四周墙上的投影也微微晃动。

“直到昨夜,我发现那块作祟的千度镜界碎片是复制品,实在无法解释这一切……只得亲自打开了陵墓的门。”

尉迟锐默然良久,才问:“你想看这事跟宫惟有关系没?”

“全天下最精于幻术的人是宫徵羽,最熟悉千度镜界的人也是宫徵羽。我必须来亲自看看他的灵魂是否还安息。”应恺声音发涩,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了:“如果当真跟他有关系,至少下一块镜片现世时,我可以亲自赶去……处理。”

谁都没想到,宫惟还好好躺在定仙陵里,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的上千具棺椁齐刷刷惊尸了。

·

“它们走了。”尉迟锐望向玄铁石门,耳朵敏锐地动了动:“走吧。”

两人都是当世立于巅峰的大宗师,尽管彻夜厮杀损耗惨重,但经过这番休整后至少恢复了点元气。应恺用定山海剑支撑着站起身,刚要转身往外走,又迟疑了下:“你受伤了吗?”

尉迟锐:“还好啊。”

“那你喘这么厉害?”

尉迟锐:“没有啊。”

两人突然同时僵住了。

喘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沉重,仿佛近在耳边。应恺蓦然望向尉迟锐,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然后同时慢慢转向身后那座巨大的黄金墓门。

颤栗从脚底升起,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地面在震。

震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左右墓道上碎石尘土簌簌而落,紧接着巨门边坚固的石墙突然爆出一声清脆的:

咔擦!

仿佛虚空中无声的警报,应恺面色骤变,只来得及飞身推开尉迟锐:“长生让开——”

话音未落,黄金墓门整扇爆裂,千钧门板呼啸而至,将应恺当胸撞飞。

紧接着他整个人飞出去砸塌墓道,金块碎石如冰雹当头而下!

尉迟锐:“应恺!”

但巨震淹没了这一声咆哮。

应恺被重重压在上千吨巨门下,瞬间喷出一口血,耳朵里迅速漫出血腥的热流。过了好几秒,他才在剧烈震荡中感觉到神识内有什么东西一松。

那是大乘印。

笼罩在岱山千里范围内的保护法阵,在此刻颓然龟裂了。

·

光幕碎成千万片,汇聚成洪流冲上云霄,随即连最后一丝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汇聚在山下的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尉迟骁脚步僵住,长孙澄阳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惊骇如无数条毒蛇般在人群中滋滋蔓延。

岱山上空尸气冲天,苍穹阴黑,映在了宫惟震惊的眼底。

下一刻,那浓厚到如有实质的尸气爆发式扩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

山下的修士们根本连躲都来不及,便接二连三被黑暗所笼罩,紧接着连喊叫和惊呼都被浓墨般的雾气所吞没了。长孙澄风闪电般拉住身侧的白霰,同时扭头喝道:“都别乱动!别乱跑!”

尉迟骁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抓宫惟,随即却感觉那细长冰凉的手在自己触及的刹那间一滑,消失得无影无踪。

“向小园?”尉迟骁愕然道,四处摸索却只碰到滑腻腥湿的尸气:“你上哪去?!回来!”

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宫惟静静站在峭壁之巅,仰望着远处定仙陵的方向,面色苍白凝重。

随即他袍袖一振,飞身掠向山涧。

·

“咳咳咳……”陵墓深处,尉迟锐竭力把剑刺进地面稳住身体,在猛烈晃动的墓道中沙哑道:“应恺?你怎么样,应——”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金属摩擦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缓缓滑开,随即在一声尖锐擦响后戛然而止。

尉迟锐的瞳孔颤动起来,他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棺盖。

“……回去。”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你们明明已经……”

但可惜迟了。

墓道已成废墟,两侧残墙上的阴烛突然一支接着一支自动燃了起来,映亮了地宫第九层巨大的空腔。只见前方青铜地面上,有一座直径长达数丈、雕刻森严繁复的圆形法阵,四具庞大沉重的黄金棺椁呈环形摆放,其中一具棺盖赫然大开。

光晕森寒幽绿,一道僵直的背影坐起身,缓缓转过脸来。

尉迟锐满耳都是自己难以控制的急促喘息,他下意识向后退去,终于艰难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宫惟。”

第29章

尉迟锐急促地喘息着, 下意识向后退去,终于艰难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宫惟。”

罗刹塔铿锵一声森寒出鞘,但他紧握剑柄的手却微微发着抖, 声音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悲哀和恳求:

“别过来, 宫惟……别再过来了。”

话音刚落, 只见那尸身爬出棺椁,因为动作僵硬而砰一声单膝跪地, 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那青白而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孔就这么直直对着尉迟锐。

法华仙尊从小就不喜欢戴冠,乌黑的头发随手一束,有种轻衣胜马的散漫和从容。哪怕只是待着什么都不做, 他周身在那种生动的气韵和神采也都仿佛在不停流动, 就像轻松的音符在空气中跳跃;当他愿意亲近什么人的时候, 他就像一团甜蜜的梦, 快快活活地包裹住这个人的整个世界。

但现在他完全静下来了。

他紧闭着双眼,面容死白,每根发梢都散发出无形的沉重和僵冷。

尉迟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缓慢地一步步向后退,这时却突然一声轻微的:喀拉!

一块碎石在他脚后跟下应声而裂。

仿佛虚空中无形的弦猝然断裂,那尸体蓦地抬头, 紧“盯”着尉迟锐,下一刻突然原地消失。

换作一般人可能反应不过来, 但尉迟锐跟他过招太多次了, 瞬间瞳孔紧缩,拔剑转身,只见法华仙尊的尸身犹如鬼影般当空而下,“当!”一声亮响挥手打开剑锋,一掌抓向他咽喉!

尉迟锐怒道:“宫惟!”

他仰头避过指爪, 尸身五指紧擦下颔而过,如刀切豆腐瞬间没进青铜实心墙。尉迟锐趁隙抽身迎战,罗刹塔神剑所至,铜墙铁壁皆作齑粉,整片砖块如暴雨打冰雹般坠落,但那惨白的面孔却始终如影随形,甚至无法拉开丝毫距离!

哐当一声巨响,尉迟锐抓住他后颈一把掼向敞开的棺椁,电光石火间手中一空,再回头时却只见白色殓衣倒挂直下,尸体脚站在墓道砖顶上,刹那间与他来了个脸对脸。

尉迟锐心下骤沉,飞身退后,脱口而出:“剑出法随——”

剑魂骤然唤醒,尖啸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