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徐章来到孙侍郎的府邸,在孙侍郎的带领之下,一道去了如今卧病在床的蔡大相公府上。

进入蔡府,徐章着实吃了一惊。

蔡大相公家的府邸确实很大,而且所在的地段极佳,占地颇广,但却显得有些破败。

家中除了个看门的老仆之外,便只有七八个年岁不小的小人,而且都是一家子人,是那看门老仆的儿子女儿和他们的妻子丈夫还有孩子。

蔡大相公的发妻于去年冬天不幸去了,蔡大相公又没有儿女,也不见同族的晚辈赶来照顾,只那老仆的儿子和儿媳平日里在照顾。

老仆的女儿煮了一壶茶,招待徐章和孙侍郎,徐章尝了尝,不过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茶叶,很是廉价。

孙侍郎把俆章带到蔡大相公病榻旁,这也是徐章第一次如今近距离的看到这位昔日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老骥伏枥,敢拽着嘉佑帝的衣摆不放,硬逼着嘉佑帝早早立储的老臣,当朝宰执。

不过此时的蔡大相公,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瞧上去一副风烛残年的萎靡模样,一双老眼半睁不睁的,甚是浑浊。

躺在床上,听到是孙侍郎来了,想要起身也极为困难,还是孙侍郎亲自动手把他扶了起来,垫上软枕靠在床头。

“立信,这位是?”立信是孙侍郎的表字,孙侍郎名原,表字立信。

蔡大相公是孙侍郎的座师,这些年来孙大人能够官运亨通,和蔡大相公的提携有着离不开的关系。

否则就以孙侍郎那火爆的性子,休说是做到如今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了,怕是连东京城也不一定呆得住,老早就被人给踢出去了。

被孙侍郎扶了起来,蔡大相公的神智也略清醒了不少。

孙侍郎低声说道:“老大人忘了,这位就是学生经常和您说的徐谨言!上次淮南水患,提出安置灾民之法,被官家钦点为杨侍郎副手一同被派去淮南赈灾的那位起居郎!去年的新科传胪。”

孙侍郎这么一说,蔡大相公这才露出恍然之色,“徐谨言呀!我记得,不是还提出了一个以工代赈的方略吗?”

连这些都还记得,看来这位蔡大相公还没病糊涂。

徐章也顺势朝着蔡大相公见礼:“下官见过大相公!”

蔡大相公忽然问道:“你回了东京,这么说淮南水患诸事皆以平定?”

尚在病重之中,缠绵病榻之际,却仍旧关心淮南水患之事,俆章的心底莫名涌出一股子钦佩之感来。

“淮南水患早已平定,一应灾民皆以安置妥当,受灾一应州县的各项重建工程都进行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的附属工程尚在扫尾之中,由各州县衙门负责便足够了。”

俆章徐徐说道。

蔡大相公看着俆章,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神还有些涣散。

不知怎的,俆章心底竟莫名生出一股感觉:这位当朝宰执已经命在旦夕,回天乏力。

孙侍郎顺势将淮南水患现状和徐章以及杨侍郎的对淮南水患的治理和一应灾民的安置方略。

蔡大相公听罢之后连连点头,浑浊的双眼甚至多了几分清明,就连精神头也好了几分,就跟吃了大补药似的。

看得徐章一愣一愣的,可仔细一想,却又释然。

蔡大相公一心为公,心系淮南百姓,心思郁结,再加上重病之身,身病加上心病,这才一病不起,连起身都难。

如今骤然听到淮南捷报,心中郁结尽去,精神头自然好了不少。

徐章却又有些担心,蔡大相公这是回光返照。

关键是回光返照并不少见。

蔡大相公很是高兴,拉着孙侍郎和徐章说了许多的话,可孙侍郎却担心影响蔡大相公休息养病,不敢多留,只待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带着徐章离开了。

蔡府之外,孙侍郎走在前头,徐章微微落后半步左右,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孙侍郎是什么人,只看徐章的神情便知他心底藏了话:“谨言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徐章看着孙侍郎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点头道:“确有几句话,可又不知当不当说!”

孙侍郎摆手道:“大丈夫生于世间,扭扭捏捏的作甚,谨言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徐章冲孙侍郎拱了拱手:“也不知是不是学生感觉错了,方才蔡大相公忽然好转,颇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学生只是担心·····”

“哎!”

听到这话,孙侍郎也不住叹了口气:“人老病死,乃人之大伦,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先贤都无法逃脱这一关,恩师又如何能够例外!”

徐章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立在一旁,听着孙侍郎的感慨。

“若当真是回光返照,或许对恩师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恩师一生劳苦,为国为民,膝下却连一个传承血脉的子嗣也无,毕生精力都用在了朝堂之上,如今却缠绵病榻,连起身都难。

还要心忧朝局百姓,如今知道淮南水患已解,灾民百姓皆被安置妥当的消息,便是去了,也能含笑九泉,不再遗憾。”

徐章听了不住点头,可心底却不怎么认同孙侍郎的观点。

蔡大相公一生为国为民,全心为公,心底忧心淮南水患灾民实属寻常。

可相较于淮南一地而言,他更担心的怕是如今储位空悬,朝中人心浮动,双王积蓄实力,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日后说不定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想当初,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蔡大相公可是生拉硬拽,拖着嘉佑帝的龙袍不肯放手,死乞白赖非要嘉佑帝立储的。

后来又屡屡上奏,几次三番领着朝中重臣上奏进言,最后实在是把嘉佑帝逼得不行了,这才和蔡大相公立下了半年之约。

徐章不太清楚到了约定的时间之后,嘉佑帝和蔡大相公的反应,但就现在看来,嘉佑帝还没有半点立储的意思。

不过这话,徐章不好直说,而且徐章相信,孙侍郎心里肯定比他还要清楚。

毕竟平日里孙侍郎可是往蔡府跑的最勤的,而且孙侍郎又是蔡大相公最看重的学生,蔡大相公怕是早就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的把这事儿交托到他的手上了。

······

辞别了孙侍郎,徐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道去了西城新郑门附近的积英巷。

徐章是刚刚从淮南回来,被官家亲口赏了半个月的时间休息,半个月后才去各衙门报道,盛紘就没那个幸运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去工部当值。

是以此时盛紘并不在府上。

盛紘如今只是工部员外郎,徐章是兵部的员外郎,更关键是身上还兼着通奉大夫,殿前步军都虞侯的差事,不论是实权还是荣宠,都在盛紘之上。

入了盛家,原本对徐章不冷不热的王大娘子也变得十分热情,对于徐章的到来,长柏也很高兴,下了学之后便急急忙忙的跑来相见。

不过说实在的,习惯了王大娘子不冷不热的模样,现在忽然变得这么热情,徐章还真有些不太习惯,总觉得不太真实。

徐章对王大娘子依旧一如往常,把她当做长辈来恭敬,半点礼数都没落下,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忽然的飞黄腾达而生出骄纵傲慢之心,对王大娘子表现出怠慢之意,以前该是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看着徐章,王大娘子是越瞧越满意,可心底里也满是后悔,为什么当初盛紘说要把徐章招做女婿的时候,她硬是不同意把如兰许给徐章。

当初王氏是想着日后等如兰长大之后,定能许一个如袁文绍一般的勋爵子弟,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现在再看,徐章才多大,弱冠都不到,竟然就已经爬到了和她夫君盛紘一样的位置。

甚至在荣宠之上,还犹有过之。

日后前途必定无量。

而且如今华兰在袁家屡屡被婆婆刁难,日子过得也并不好受,和王氏预想之中的幸福生活差距极大。

只要一想到这里,王大娘子就跟哑巴不甚吃了黄连似的,心里头乃至五脏六腑皆已苦的不行,又是心疼华兰,又是担心如兰。

可脸上却依旧要露着笑容,嘴里还得和徐章有说有笑,虚与委蛇。

不过王大娘子的演技着实堪忧,虽然极力掩饰,但眼底的不自然还是没能逃过徐章的眼睛。

徐章却没有点破深究的意思。

王大娘子这人,性子鲁直,没什么心思,就算是有,那也不是什么太坏心思。

长柏脸上的笑容就比王大娘子真挚多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先是和徐章对视而立,拱手见礼,随即便上前拍了拍徐章的手臂,一脸感慨的道:“谨言在淮南做的事情我都听父亲说了,果然,于经世务实之学上,吾不如谨言多矣!”

“此番若是换了我去淮南,休说是治理水患、梳理河道、重建河堤了,便只是安置灾民,也做不到谨言这般!”

说着长柏忽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的道:“尤其是谨言提出的那个以工代赈之法,官家命人刊印在邸报之上,发往各地州府,流传天下。”

“以工代赈,一举多得,既能安置灾民,又能利用灾民们进行灾后的重建,父亲和庄学究看到谨言的以工代赈之法后,也连连称赞,直呼谨言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们多矣!”

······

长柏越说越兴奋,活脱脱成了个话痨,哪里还有半点以前沉稳老练,惜字如金的模样。

王大娘子看着如今长柏的模样,只觉得陌生无比,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像足了自家老爹的儿子吗?

怎么感觉跟变了个人似的?

莫不是被什么山精妖怪给附体了?